术师 第36章 镜像2

裴南泽正愁一身火气无处可发，修罗王便主动凑上前来当了靶子。

江大人说话到底太过文雅，那缺根筋的暴力狂如何听得懂？

他索性亲自为两人做起“交涉”。

长槊与金刚杵当空交击，火星迸溅，裴南泽与那水人一时僵持，难分高下。

透过水膜般的隔界，裴南泽瞳孔骤然收缩，那水中映出的，竟是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

“原来夺来的镜像也能有这般实力，”裴南泽在心底对从前的自己略表赞许，“倒也不算辱没我的一世英名。”

他如今仅余残魂强撑，而对方却是鼎盛时期的自己，更有坠魂杵这等神器加持，一时间，他竟落于下风。

在此纠缠已久，他只想速战速决。

可水人对他一切招式皆如指掌，思来想去，唯有动用“混沌诀”攻心为上。

然而若过早暴露底牌，被“夺”窥破虚实……

正两难间，一道轻语掠过识海，跨越亘古光阴，带着怅然般的叹息在他心底响起：我的力量，你尽管用。

裴南泽：“……”

这话太过突然，裴南泽当即愣住，他行动随之滞缓。

可那水人依旧迅敏，横来的杵光呼啸劈向面门，裴南泽下意识横枪格挡。

咔嚓一声，在两相碰撞的余波中响起。

江知眠和修罗王齐齐望去。

只见裴南泽手中枪生出裂痕，闪着金光，不容忽视。

江知眠面上平静，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而裴南泽却满不在乎般，倾身后仰，擦着鼻尖躲过攻势，手中枪顺势一丢。

在心中破骂：你不早说？！！

那道响起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雾也。

夺本身玄妙非凡，居然可以同雾也相关联，这倒是个意外。

但照裴南泽如今同雾也不对付的情形，一人一鬼能似如今这般心平气和袒露心声已是难得。

夺可镜像，那雾也自然也会，也就是说……现在身处夺空间中的裴南泽也会。

裴南泽目光一凌，手腕翻转，在空中虚拢，下一瞬，掌心凭空凝出一柄三棱尖峰，佛面做柄，身刻梵文的祭器——坠魂杵！

这次轮到水人怔住，低头看向自己双手。

裴南泽岂会错失良机，趁其愣神，飞身一记旋踢，将那道水影狠狠砸入池中！

水花轰然四溅。

裴南泽纵身跃下，手起杵落，一击洞穿水人胸膛，再抬手时，那杵已连带着水人一同融回池水，再无痕迹。

裴南泽凝视自己犹带水痕的掌心，低声自语：“……还挺顺手？”

“你咋还回味上了？”修罗王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被人揍成这副落汤鸡德行，还搁这儿回味？”

裴南泽抬眼看他，眉梢轻挑。

下一刻，便见他抬手间，坠魂杵再度浮现。

修罗王：“……”

裴南泽歪头一笑，振臂将杵掷出！

三棱破风而去，带着裂空轰响，一击崩碎了整座拱门。

碎石簌簌落下，破开一个大洞。

“这门有碍观瞻，碎了干净。”裴南泽拂去袖上水渍，迈步跨出水岸，“江大人当心些，我们进去瞧瞧。”

“嗯，”江知眠应声。

裴南泽观他周身还有些许紧绷，想是方才自己不敌水人，令他家大人担心了。

想了想道：“江大人不问问我是怎么取胜的吗？”

江知眠心想：你若不想说，假话也能编出花来，他多问反而是徒劳。

可心中如此想，开口变成了：“如何取胜？”

裴南泽何等聪明，两人心声互通，他又岂会不知道江知眠的想法，反而这种心口不一的无声纵容令他展眉一笑。

怎么胜的，江知眠也一清二楚，夺这种鬼物穿梭古今，必然是有雾也协助。

裴南泽道：“江大人真想知道？”

这胡搅蛮缠的样子，江知眠无奈顺应道：“这难道还能有假想知道？”

“嗯……”裴南泽点头：“这样啊。我们二脉经商，讲究等价交换。此真相甚重，我若告知，江大人也要拿出些诚意作为补偿。”说着执起江知眠手腕，抚上自己唇角：“不如……你亲我一下，如何？”

“……”江知眠：“这又是那个话本子上学来的。”

“江大人，冤枉啊！”

修罗王：呵呵。

穿过拱门，才知内院之景何等恢弘。

楼阁高台映于深水，金碧辉煌几乎要溢出池沿。

五六名术师正聚在水畔，见裴南泽一行人湿漉漉地踏入，尚子晋率先迎上，欲言又止。

裴南泽：“说。”

“家主在外遭遇埋伏了？我等在内院听得声响，却被一道无形之墙所阻，无法出援。”

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

“是呀是呀，还以为要被困死在此地了！”

“多亏裴家主破局……”

“哎，你们二脉的人怎么都不说话？”

“……”

裴南泽拖长了语调：“线——索。”

尚子晋立即道：“钱家大小姐明日出阁，许配的是刘家一位偏房少爷。钱老爷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全然不顾女儿意愿。”

江知眠接问：“钱小姐住处何在？”

“就在前方。”

“带路。”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至不远处的草丛，一颗颗脑袋如旱地拔葱般探出。

但见那位钱小姐独坐窗栏，一手轻抚发梢，一手执梳，眉眼间尽是愁绪。

窗台上散落着半成品的木雕与满地木屑，抽屉里歪斜地搁着雕坏的小船、开裂的鲫鱼……似是新手随意琢磨的产物。

裴南泽不太确定地低唤：“依澜？”

江知眠侧首：“什么？”

不是他没听清，实在是这人平日连人名都记不周全，此刻隔窗竟能一口叫出？

裴南泽揽过他肩头，视线望着前方，似乎并未察觉江知眠话语其中的细微差别：“我不太确定。”

江知眠轻笑：“不确定便能喊得这般笃定？”

他下意识回完就后悔了，因为余光中裴南泽嘴角上扬，意味不明的视线回落在自己身上。

江知眠：“……”

因着刚才一战，江知眠虽面上不显，可裴南泽却总能察觉他的担忧，为此绞尽脑汁想令江知眠放松下来，如今计划达成，他立刻将目光自窗前挪开，近乎贪婪地看着江知眠。

裴南泽：“我家江大人怎么生得这样好看？见一面就叫人挪不开眼。”

接着正经解释，“我发誓，认得她纯属意外，知道这名字也只是为了气她弟弟。”

江知眠：“说说看。”

裴南泽：“你不气了？”

江知眠反驳：“……我几时生过气？”

裴南泽不满：“可你方才明明……”

“快说！吊什么人胃口！”修罗王听段子听到一半卡住，浑身不自在，硬是把脑袋挤进二人之间，“说一半藏一半，简直折磨人！”

裴南泽：“……”

怎么有人……哦不，是神，这般煞风景！

裴南泽无法，只得松手退开些许距离，道：“那依澜是北漠王子柯卡里的姐姐，老可汗就这一个女儿，宠得如珠如宝。因着这依澜长相偏大兖人，在他们北漠有这样一个说法，说这依澜并非可汗亲生。”

“哪来的说法？”

“因为她出生时间很是巧合，正是北漠来我大兖攻占城池时间，二十年前北漠一场焚城祭，他们屠了中原一方富族，满门尽灭，这依澜便是可汗那时候生的，至于她母亲是……”

他说到此处，话音一顿，眉头蹙起。

江知眠立即察觉：“怎么了？”

裴南泽目光幽沉：“北漠焚城说是城中无人生还，那要是……并未杀绝呢？”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望向窗边那名对镜梳妆的女子。

裴南泽将线索一一串联，低声道：“我进来时出了些意外，但这不重要。先前我曾说，在北漠街道见一怀孕女子。若我所见是‘夺’的记忆……”

“依本王看，你八成是认错人了。”修罗王扬起眉毛，“北漠多草原，何来这般江南庭园？根本不合常理。”

裴南泽一把将他脑袋往后推去：“所以我说了，不确定。”

“应当不是。”

蹲在不远处的尚子晋忽然开口。

见众人看来，他正色道：“进门时我特意留意过府门动向，生怕遭人暗算。虽说一路畅通无阻，但那时来的唢呐班子，吹的曲子不似中原调子。”

听他说“畅通无阻”的裴南泽与修罗王，同时面露难色。

裴南泽呵呵一声：“阴间的曲调。”

就在这时，草丛深处传来一阵窸窣轻响。

众人屏息望去。

墙角草叶间碎石滚落，一只惨白的手自狗洞中伸出，指缝间不断渗出水珠。

那手扒开碎砖，似要钻入，术师们纷纷摸向符纸法器，严阵以待。

却见裴南泽俯身靠近，指尖拈起一根草茎，轻轻挠了挠那只手的掌心，压低嗓音：

“要帮忙吗？”

“……”

一瞬间，众人皆从那只手上读出了“沉默”。

墙外传来迟疑的回应：“是、是小姐吗？我……谢谢，拜托了。”

“客气什么，往后都是一家人。”裴南泽说着，伸手便去拉他。

下一刻，那鬼魂自狗洞中爬入庭院，袖中物事散落一地。

一身粗布麻衣的青年，腰间挎包，慌忙拾捡满地鸟兽鱼虫木雕。

众人看得分明，他独独将一尊翅翼残损的木鹰紧紧攥在手中。

裴南泽瞥见鹰翅断裂处刻着一行小字：

「癸卯年二月，澜赠李郎」

那小生看上去比他们还要紧张，攥着衣带，嗓音嘶哑如吞糠：“你、我……小姐她，不愿见我了吗？”

他说话断断续续，喉中似堵着稻草，听得人喘不过气。

“怎么会！”裴南泽热情地揽住他，“在下柯卡里，家姐一直盼着你来。”

他不过战场上见过依澜几面，次次听柯卡里念叨。本着“气一气，好生病”的宗旨，他没少拿这事在阵前奚落对方。

扎小人、当靶子……他说得天花乱坠，柯卡里竟还次次给他“提供新思路”，真真是盛情难却啊！

横竖试探无妨，裴南泽心安理得地顶了柯卡里的名号，顺手将颈间狼牙项链塞进衣内。

那小生一听，双眼圆睁，他本就眼白多、瞳仁小，此刻黝黑的眼珠缩如针尖，直勾勾盯来：“你、弟……小姐她，愿同我走了？”

竟真猜中了？

裴南泽朝江知眠眨了眨眼。

小生激动之下，口中水珠不住喷溅，裴南泽仰身后撤，问道：“家姐脸皮薄，你先说说，要带她去何处？”

明日便要出嫁，此时离府……莫非是要……

“我要带她私奔。”小生脱口而出。

什么光彩事，你说得这般欢天喜地？

裴南泽：“……为何偏要私奔？”

小生愤然：“小姐若嫁那刘公子，绝不会幸福！”

江知眠轻声接问：“何以见得？”

小生振振有词：“小姐只见过那刘公子一面，他便说倾心于她，世间怎会有一见钟情这等荒唐戏码？简直骇人听闻！”

江知眠：“……”

裴南泽：“？？？”

裴南泽大怒：“不是，你俩怎么认识的暂且不提，一见钟情招你惹你了？还带这么捧一踩一的？”

方才的“好兄弟”戏码顷刻崩塌。

修罗王忙将裴南泽往后拖：“消消气，消消气！”

裴南泽甩了甩湿透的袖口，冷哼：“放他进去，我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江知眠忽道：“你们有谁沾了水？”

众人俱是一愣，四下望望，皆摇头。

原本怒气冲冲的裴南泽骤然冷静，恍然道：“这水能读取记忆，扰乱心绪……”

因为读取记忆，所以才有拱门前的水人大战，一招一式皆是过往，因为扰乱心神，所以哪怕他是术师也极容易受其影响，暴躁无常。

而这些，不过是‘夺’的冰山一角。

思及此，众人脸色阴沉。

水流古怪，裴南泽忙问：“江大人，你可曾沾水？”

“放心，我无事。”江知眠安慰他，旋即也清楚，这夺的空间不可久待，否则情绪影响的或许并非裴二一人，望向那小生，“此人应是木匠。钱小姐久困深闺，向往外间天地，他便常雕些小物相赠，日久天长，互生情愫。”

“李郎，爹爹不会答应的，你快走吧！”窗内传来钱小姐半是埋怨半是不舍的低泣，“我没关系的……那刘公子虽是偏房，却也、却也……”

“却”了半晌，再无下文。

小生急道：“我岂能眼看你被困在这不见天日之处！你随我走，我们沿水道一路南下，天高地阔，任你我遨游。难道小姐甘愿一生囚于此地？”

钱小姐犹疑：“可我……爹爹尚在此处，我还未与他交代，他会忧心的……”

小生柔声劝道：“待我们到了南州，再修书与老爷说明也不迟，待风头过了，小姐若想归来，我再陪你回来。”

他言辞恳切，计划周详，钱小姐终于轻轻点头。

小生长舒一口气。

片刻后，两鬼一前一后自狗洞中钻出，悄然离府。

经过裴南泽身旁时，小生不忘点头致谢：“多谢弟弟成全。”

裴南泽信手折了只歪歪扭扭的草蚂蚱递去，权作贺礼。

就在两鬼踏出府门的刹那，满园芳菲瞬息枯萎，亭台楼阁褪尽华彩，转而腐朽破败，放眼望去，一片昏沉死寂。

术师们迅速聚拢，警惕四周变动。

江知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耳边传来低语：

“江大人，我一直在想……若这水真能读取记忆，眼前这座钱府，会不会本身就是我的一场幻梦？”

就像他根本对火没什么感触，因为雾也常年火光焚城，连带着他也厌恶起这漫天星火。

若真如此，那明明同北漠相关的依澜出现在迥异的大兖朝建筑风格的区域也就解释得通了。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一片鬼哭狼嚎：

“小姐不见了！”

“快来人啊！小姐不见了！”

“火！走水了！”

“后院走水了！”

哪里来的火？！

众人立于庭中池畔，只当是虚张声势。

唯有裴南泽与江知眠同时望向池面，水中倒映的楼阁渐起火光，幽绿鬼火自水底翻涌而上，轰然炸响，岸上却依旧寂静。

其余术师相继醒悟，齐齐看向池水，就在众人以为虚惊一场时，整个空间陡然倒转！

烈焰破水而出，如燎原之势缠上梁柱、吞噬楼阁，顷刻之间，火光映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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