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窗未关紧,今早,一枝高玉兰,洁白馥郁,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轻飘飘地伸进了熏着暖香的屋子里。
“好冷。”
娇气的屋子主人伸出手,昂贵的水红软烟罗便从蝴蝶骨上掉落,披上白狐裘,他伸出脚,半点不心疼地踩踏过去。
好生漂亮的一个小公子,这里娇,那里也娇,身上每分雪肉都泠泠如冰玉。
“咦?”
正要关上窗时,那伸进来的枝叶间恰巧落了一点雪,连同一朵开得正好的玉兰,落在他的指缝间。
香气馥郁。
小公子并不如他外表这般娇气,他没有拂落雪和玉兰,他甚至有些愚拙,像是一块外秀内笨的假琥珀,他冷冷地将手伸在半开的窗户间,心里琢磨着。
雪好凉。
但是……
他借着窗外明媚的春光,欣赏手中的玉兰,浑然不顾自己有些冰凉的身体。
好漂亮的花。
他也顾不及方才的抱怨,接住雪和玉兰的手稳稳地拿着,另一只手连忙推开一点糊着月白蝉翼纱的窗户,然后揪着狐裘的带子。
“好香。”
在窗户边,细细嗅着悠远稠密的香气,嗅完还不够,他像是忽如其来得了一场大病,非要看清楚玉兰的模样。
再看清楚一点,再看清楚一点。
莫名其妙,他好喜欢今日的玉兰。
“啾——————”
窗被推开一点。
只伸出了一只手,他漂亮的脸半隐半没在窗棂后头,本不该有人看见他。
本不该的。
哪知有个不要脸的女子竟然从下往上看,看便看了,看完还大声称赞了一句。
“好生漂亮的小公子。”
“美得如这春日玉兰一般盈盈。”
她的声音像是春日的冰雪融化一般,颇有几分冷意,却又时有时无的带着温暖,让人想要知道她到底是谁。
可这话却让人羞恼,
那女子轻浮,生怕谁不知道,这扇窗户后站了位漂亮小公子。
于是,小公子愤怒地拎紧带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再带着一股子羞恼的气推开了窗户。
“喂——————你!”
是谁在言语轻佻?
当真可恶。
她的声音却如此温柔,真是可惜,在浪荡的家伙身上,她一定也很讨厌。
他正欲向下看,没想到,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猥琐女子。
“你真——————”
顾怀谦的日月玄黄正在天旋地转。
人真是不可貌相。
那名他以为的猥琐女子,实际上却很周正,甚至可以说是漂亮到难以描述的程度,他紧紧揪着狐裘带子,又不知所谓地再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心肉。
那窗户下,是一名穿着紫色官服的年轻女子,正抚摸着从出生起,就长在他窗外的玉兰树干,估摸年约二十四五,长相威严华美,看向他的眼神却缱绻无比。
“……”
怎么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
顾怀谦的话都堵在肚子里,难以提起,他甚至在想是否是自己幻听了,这男的女子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接着,这女子对他温柔一笑。
她只用眼神看着他时,顾怀谦便已经受不住,混时忘记她轻佻的言语,满心满眼都只有她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更别提这一笑了。
小公子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在她的唇挑起时,明亮的眼睛只望向自己。
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心好乱,好似一腔的愤怒都不见,只剩下那种细细密密的酥麻,他竟然生出一种。
想要把所有都送与她。
奇异的,一见钟情之感。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一见钟情了。
只是觉得,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啊。
“吁——————”
那名女子身边牵着一匹红棕马,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低头耳语几声,她翻身上马,小公子都没注意到这般变化。
他完全遗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出来。
他的目光只紧紧追随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她的温柔。
来来去去,她唇边的笑越发浓,他手心握着的雪都淡成水了,玉兰的香气却像是俗家话本中定情那般黏在周身。
浓得令人无法喘息,快要生出一股强烈的生死存亡危机感。
就如此目光相接,或许也不过须臾,又或许已过千年、万年,顾怀谦觉得心越来越热,他的身体完全要不属于自己,产生一种想要从窗上翻下去,如同那片飘到他手心的雪一般,落入她怀中的念想。
他幻想得越来越飘飘欲仙。
但回过神,却听见那名女子说。
“许某言行无状……”
“惊扰公子,舒君改日再赔礼道歉。”
他呆愣愣地,只晓得哦一句后,木木地望着她骑着马走上街头,再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一丝人影。
才关上窗户,让房间重新密不透风。
他还回味着她看自己的眼神。
初时温柔,却又像是看见了什么可爱的宠物一般,那种被掩饰的势在必得。
作为被觊觎、要夺走的顾怀谦。
他很喜欢。
人生短短十八个春秋日月,他第一次春心萌动,没想到却是和一个完全陌生,甚至开口就逗他的女子。
此刻,顾怀谦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开始对她的印象是言语轻佻、放肆浪荡的坏女人,他只记得了对方的诚实、对方眼中对他毫不遮拦的喜欢,记住了她谁要来道歉。
他当真喜欢极了那名女子。
原来她叫舒君吗?
舒君、舒君、舒君、舒君、舒君………他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她的名字,比自己儿时吃过的那口蜜浆甜蜜、比那些什么胡诌的仙露琼汁都要更珍贵。
他念着念着她的名字,便缩进温暖的兔毛缎中,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直到头顶也被盖住,他睁着眼睛,心里想的全是她,太闷了,玉兰也还捂在手里。
手中出了汗,才不好意思地放开。
太闷了,为什么一想到她的名字就这样难受呢?顾怀谦慢吞吞地拉下去,露出一张闷到红红的漂亮脸蛋。
他正在想三个关于那什么叫做舒君女子的事情,啊,该叫做自己的心上人了。
他的,心上人啊……
想到这三个字,顾怀谦的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他的心上人,是她啊。
好欢喜……他拍拍自己的脸,不能再乐了,快回过神!
一是,她是谁?
穿着紫色官服,年纪却如此青春,周身气质莫测,富贵庄严,但即便是甚少踏出过软红阁的顾怀谦,也知道今日京里新出了位年轻的官员,她名唤许苒。
是新帝亲族唯一的女儿。
去岁新科进士,初春殿试状元及第,还未游街,但文采斐然、资容出众。
想来,或许便是她了。
他的心上人,便是这般伟岸女子吗?顾怀谦拿起纸笔,勾勒起了她的眉眼。
二是,她说要给自己赔礼道歉,那会是什么时候来?
但如果她真是许苒,那么他一个……顾怀谦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忘记手中握着毛笔,直到墨水浸透了她那时穿着的衣服,他闷闷不乐地丢下砚台。
自己只是被看了脸,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是夸他漂亮,她有什么错?
而自己身份如此不堪卑微,那等贵人真的会找上门和他赔礼道歉吗?
纵使疼爱他的爹爹知道了,也一定会怪他蓄意勾引,没有看好自己,在外犯浪病,她那般遥不可及的太阳,又如何有错?他真是笨啊。
所以,她真的回来吧?
顾怀谦即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卑贱如尘泥的一方,却还是忍不住幻想,幻想着她可以垂怜自己。
渴望,她降下恩泽的雨露,浇灌他害怕、恐惧、惶惶不安、渴盼的心苗。
三是,仔细想想,她只是夸自己漂亮,他那么生气,难道真的好吗?
她不会因为这个就讨厌自己了吧?他支起自己为她所作的画像,栩栩如生,可他握着卷轴的手硬生生撕裂了珍贵丝帛。
万一,她知道自己给她画了像,认为自己怀春,认为自己本性放浪,他又该如何是好?他的名声本就如此狼藉,可是她。
顾怀谦为着一个才见一面的女子反复无常,并不正常,可他不但不阻止自己陷入更深一步的异常。
他还更加快的,生怕被抛弃地,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以幻想中的心上人。
关好窗户后,春莹心中一直想着关于许舒君的事情,他将作画的丝帛烧毁后,迷迷糊糊握着手中玉兰,在熏满香气的屋子里便睡着了。
一切都昏昏沉沉。
梦里,也只有她的身影、眼神,越来越清晰。
好像有谁,替他将被子盖在肩上,细细地捻进去,那么温柔。
可是谁呢?
谁都没有,如果有,那个人,只能是她,只能是许舒君。
就这般过了好几日,整日,顾怀谦为她魂牵梦绕,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无论做什么,他都想着念着她。
甚至是………
这日,快午时时,他被来寻他的爹爹敲门后给晃醒了。
“春莹,到你该回报我的时候了。”
“是,爹爹,”
春莹早便做好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打算。
春莹生来就在这软红阁内,但他的爹爹对他很好,将他养得细皮嫩肉、千娇百媚,却从来不令他接客。
他学那些手段,却是无法避免的。
他偶尔觉得,自己是一只金丝雀。
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会感到一阵轻得如同烟雾的绝望?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怎么也不懂。
爹爹是要将他卖个好价钱的,春莹在没有遇见她之前,还没有发觉,可是。
直到某日他看见许舒君,才恍然发觉,哦,原来我就是要成为她的笼中雀?
“今日,要见一位大人,前几日,你见过的,好好讨得她欢心,春莹,若是她喜欢你,你便能离开这里了。”
原来,竟然是爹爹安排的吗?
金丝雀的自由,便是她手中的笼子。
“是。”
他怎么能不朝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