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守一改变了策略。在村中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他找了个阳光能晒到的角落,假装慵懒地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树下玩耍的孩子们身上。
孩子们依旧在进行着那套固定的追逐游戏,嘴里哼唱着那首发音含糊的童谣。陆守一凝神静听,努力分辨着那些零碎的音节:
“月……亮……”
“槐树……高……”
“土里……睡大觉……”
“回头……影子……”
语句断断续续,夹杂着孩童特有的含混发音,有些词句需要反复揣摩。从日上三竿直到日暮西沉,孩子们散去,他才终于大致拼凑出这首童谣的完整内容。
童真与悚然交织的歌谣,在他脑中慢慢清晰:
月亮弯弯挂树梢,
槐树爷爷高又高;
钻进土里睡大觉,
莫回头,别让影子咬到脚。
童谣中的意象令人细思极恐。“月亮”是否指代夜晚?“槐树高又高”,这棵被视为村落中心的老槐树,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土里睡觉”是在暗示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着什么吗?而最后的“莫回头,别让影子咬到脚”,更是透出森然的警告意味。
这首童谣,更像是段用隐晦方式流传下来关于这个村落真实过往的碎片化记录!它与刘家嫂子衣物上的血迹、王叔猎刀上的划痕,共同指向一个被掩盖的残酷真相,可能与屠杀、死亡和埋葬有关的血腥往事。
陆守一基本可以确认,这些村民,无论他们现在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的过去,很可能与一场惨烈的事件深度绑定,而他们如今这种诡异的存在状态,是否也与那场事件有关?
他要弄清楚的,就是这首童谣和那些痕迹,最终指向的核心秘密,究竟是什么。
而村里唯一可能存放着历史痕迹的地方,恐怕就是那座总是门扉微掩,整体透着股阴森之气的祠堂。
趁着夜色,陆守一再次悄然地潜向位于村中心的祠堂。木门发出腐朽的轻响,他侧身闪入,有股混合着陈腐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内光线昏暗,月光映照在层层叠叠的牌位上。他视线缓缓扫过,直至落定在一个名字上。
“刘富贵……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低声呢喃。
等下!
这不正是那位刘家嫂子丈夫的名字!可那时她神色平静的洗着男子衣物,并不像丈夫过世的表现。
还未等他消化这矛盾带来的困惑,目光下意识地移向旁边下一个牌位,那上面赫然刻着“刘周氏”!
刘家嫂子她自己?!
陆守一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僵在原地。他猛地意识到,不仅仅是这两个名字,这祠堂里所有的牌位,无论男女老幼,其死亡日期竟然全都是同一天!而且这些木质牌位除了落在上面的浮灰,崭新的几乎毫无岁月侵蚀的痕迹,整齐地陈列于此。
一个骇人的结论进入他的脑海:这个溪源村,从李大娘到王叔,从刘家嫂子到那些玩耍的孩童……他们根本就不是活人!他们全都是在同天死去的亡魂!眼前的村落,根本就是个**!
还来不及细想,陆守一目光又被侧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的画布吸引。内容描绘的是一派“村民农耕日常”的和乐景象,耕地、插秧、晒谷,栩栩如生。
整幅画的背景笔触古朴,带着岁月感。然而仔细看去,画中有近几十个“村民”的形象,其轮廓、用色却与背景格格不入,线条显得生硬,像是后期被人添画上去的。
更关键的是细节,这几十个被添画上去的“村民”,无论正在从事何种农活,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清晰地挂着把佩刀!那刀的形制与在王叔家看到的猎刀一模一样。普通的村民,何需在劳作时人人佩戴武器?而且这种制式统一的佩刀,分明是军队的配置!
“守一,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响起。他闻声猛然回头,只见村长不知何时已不声不响地站在祠堂门口。
“村长前辈。”陆守一当即作出反应,毕恭毕敬地躬身,语气里带着局促,“我…我前两天在村口摔了跤,挺重的。心里头发怵,就想着来祠堂拜拜祖宗,保佑个平安,没成想惊扰您老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阴影里盯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开口:“有心了。不过,祠堂重地,还是少来为妙。守一啊,记住,只要守着这里的规矩,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哎,我记住了。”陆守一一副受教的模样,顺势离开了祠堂。
“规矩”二字是明晃晃的警告。所谓的“规矩”,就是维持这个虚假表象的枷锁,一旦他试图探寻真相,打破规矩,等待他的就是亡魂集体的“清除机制”!
回到暂住的屋子,陆守一反复梳理着今晚的发现。矛盾感却再次浮现:他能确定王叔就是士兵,但王叔平日表现出的友善又不似作伪;刘家嫂子和李大娘,从牌位看应是原住民,他们身份泾渭分明,却在日常生活中相处融洽。难道说,当年的加害者与受害者,在死后以扭曲的方式共存,共同维持着这个虚假的村落幻象?
这蹊跷的平衡因何而成?维系的关键又是什么?
他的心思再次落回了那首童谣上。
对了!槐树!村口那棵深根固柢、被所有村民都下意识回避、却又在童谣重点提及的老槐树!
瞬间,所有的线索:屠杀、伪装、亡魂共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能证明这一切、能打破这怪异平衡的关键证据,能揭示“秘密”与“规矩”根源的东西,必然就藏在那棵被称为“槐树爷爷”的树下!
那里,就是谜题的终点,也可能,是他逃离这个**的唯一希望。
陆守一知道,这是最后的摊牌,他必须拿到那个决定性的证据。
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扛起从路边摸来的锄头,来到槐树前。巨大的槐树伸展着扭曲的枝干,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或者说无言的……墓碑。陆守一深吸一口气,选定处泥土略显松软的地方,开始奋力挖掘。
泥土被一锹锹翻开,带着潮湿的腥气。没挖多久,锄头尖端便撞到了某个坚硬的物体。他用手扒开浮土,是个残破生锈的青铜兵符,上面雕刻的狰狞兽纹,与祠堂画布中那些士兵腰间的佩刀刀鞘纹路,完全一致!
同时旁边还有几块已经碎裂、颜色发暗的骨头!
当年,军队在此地进行了屠杀!这兵符,就是铁证!
就在他拿起兵符,将其握紧的刹那——
“呜……”
那低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号角声再次撕裂了溪源村虚假的宁静。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不再是那些眼神木然、行动迟缓的“村民”。
而是远处影影绰绰,变成了个个身披残破甲胄、双眼赤红的士兵!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农具,是闪烁着寒光的战刀!口中发出嗬嗬怪响,正步步朝着槐树下的陆守一逼来。
在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个身影中,陆守一看到了熟悉的王叔,此刻的他,脸上再无平日的憨厚,只剩下被杀戮**支配的癫狂。
“守一……孩子……快、快走……”
一个断断续续,带着挣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陆守一猛地转身,看到李大娘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不远处。她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抽搐,眼神在片刻的清明与虚无之间疯狂切换,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他们……要回来了……”
却在下个瞬间被麻木占据,嘴唇开合,发出与周遭亡魂士兵同调的声音:“清除……清除外来者。”
陆守一背靠着粗糙的槐树树干,退无可退。手中的兵符和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系统的清除指令,源于对“真相”的恐惧。那么,这个世界的“崩溃开关”,一定就是真相本身!李大娘残存的善意,证明执念并非铁板一块。
霎那间,所有线索在他脑中轰然贯通!
他不再恐惧,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汹涌而来的士兵亡魂,朝着这整个扭曲的空间,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质问:
“王叔!李大娘!你们不是凶手!你们都是被冤枉的!你们快想起来啊!”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血腥的空气中。亡魂们冲锋的势头似乎为之一滞,那些赤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
“你们手里的刀,砍向的是真正的敌人吗?”
下一刻,所有亡魂士兵眼中疯狂的红光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有什么被封印的东西在内部冲撞。尤其是王叔,他举着刀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李大娘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声音时断时续,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清晰:“想起来了……俺们想起来了……那天……他们冲进来……说俺们通敌……不分青红皂白就……”
随着她的哭喊,一段破碎而惨烈的集体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涌入了陆守一的脑海,也冲击着每个亡魂的意识:
那原本宁静的村庄,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冲入,为首的将领面容冷酷,宣读了“通敌”的判决。
村民们惊恐万分,试图辩解,却无人倾听。刘家嫂子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刚站出来说了句“冤枉”,就被当场格杀,鲜血溅了她一身。
年轻的士兵王叔,脸上还带着稚嫩,他握着刀的手在发抖,看着眼前四散奔逃的无辜妇孺,眼中充满了不忍与恐惧。他甚至试图挡住砍向一个孩子的刀,却被长官厉声呵斥。
屠杀在槐树下达到**,村民被驱赶至此,惨叫声、哭喊声、刀锋入肉声连绵起伏。王叔在混乱中,精神彻底崩溃,最终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腥过后,整个村子死寂。然而,无论是枉死的村民,还是这些手上沾染了无辜者鲜血、内心备受煎熬的士兵,他们的魂魄都因这滔天的冤屈和巨大的怨念,被奇异地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那棵古老的槐木成了这一切的锚点。
为了逃避这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所有魂魄共同创造了虚假的生活:一个构建出来和谐的“世外桃源”。他们扮演着曾经的自己,士兵放下了刀,变成了淳朴的村民“王叔”,真正的村民也麻木地重复着生活,将那段血腥彻底遗忘。
这才是真相!一场由受害村民和被迫加害士兵共同构筑的、用以麻痹痛苦的集体幻梦!
陆守一之前询问“源代码”,等于要撕开这层伤疤,所以引来了所有亡魂潜意识反扑的“清除模式”。而现在,他直接道破了真相,更是让这脆弱的平衡濒临崩溃!
“不!…不是我……”王叔发出了痛苦的咆哮,他手中的军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脸,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
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出现了类似的状况,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发出哀嚎,包围圈瞬间瓦解。
整个溪源村的景象开始剧烈地闪烁、变换,时而是一片祥和田园,时而又变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犹如两个重叠的时空在激烈争夺主导权。
无数记忆片段如镜子般被打碎,支离破碎地在空中抽丝剥茧进行重演,这些都来自于士兵和村民们最深处的梦魇。
“不……我不想杀人的……”无名士兵丢下刀,看着自己的手,不断呢喃。
李大娘早已泣不成声,她看向陆守一,眼神里尽是悲恸和迷惘,以及终于不必再自我欺骗的解脱:
“孩子……谢谢你……让俺们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俺们为何会在这里……”
便在这时,那棵大槐树突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安抚所有痛苦的灵魂。接着有道苍老、平和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那是槐树之灵,或者说,是这片土地集体意识的体现:
“冤屈已诉,真相已明。执念可散矣。”
“外来者,汝既带来真相,亦可带来解脱。以汝手中兵符,重置于吾根下,可助吾稳固此界,送汝离去。”槐树灵的声音悲悯,安抚众生,“而彼等将携此清明,从此魂归天地,不再受这无尽轮回之苦。”
所有的亡魂,无论是村民还是士兵,都停止了骚动。他们彼此对望,眼神复杂,有痛苦,有释然,有愧疚,有原谅。最终,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陆守一。
陆守一明白了。他缓步走上前,将那枚代表着这场冤案起点的兵符,郑重地放在了槐树根下那处最初挖掘它的地方。
兵符接触树根的瞬间,散发出温润的光芒,与槐树的光芒融为一体。随后是柔和的光柱冲天而起,稳定了这方混乱空间。
同时,尘封的历史碎片,如同回响般涌入所有人的脑海:
阴森的地牢。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味。阴冷潮湿的石壁上跳动着昏暗的火把光芒。
有道身着囚服、披头散发的身影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正是当年那位下令屠村的将军。他早已不复当年的冷酷悍勇,形销骨立,眼中只剩下恐惧与绝望。
面无表情的宦官展开黄绢宣读圣旨,用冰冷的声音宣判:
“查,前镇北将军赵莽,刚愎自用,贪功冒进,为掩盖其贻误战机之罪,构陷溪源村百姓通敌,残杀无辜一百七十三口,其行令人发指,其心可诛!上达天听,龙颜震怒!着,夺其爵,削其职,验明正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以谢天下!”
审判已毕,冤屈得雪。
…
陆守一回头望去,只见李大娘、王叔、刘家嫂子、张婶……所有溪源村的村民们和士兵,身影都在渐渐变得透明、纯净。他们脸上的痛苦挣扎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下重担后的祥和。他们朝着陆守一的方向,露出了不再是模式化,而是发自内心带着感激与告别的微笑,然后化作点点萤光,升腾而起,消散于天地之间。
“恭喜玩家通关溪源村新手副本。”
“接下来将匹配多人模式副本,请玩家尽情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