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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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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第十五章
        
    “咚——”
清晨时分,第一声钟鸣缓缓穿透城郊外的寒雾,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
“阿菱你快来,我这两个新绣的荷包式样哪个比较好?我瞧了半晌也挑不出,茉莉说你了解时下京中风靡的式样,你来帮我选选。”
红菱连忙应了一声,她站在摇摇欲坠的梯子上,抬手抹了把额前细密的汗珠,完全没有半分头牌花魁应有的清冷倨傲模样,反而十分爽朗利落。
她扯着嗓子对外面的人喊:“在呢。我把这面墙刷完就来。”
晨雾漫过长安北城郊的巷口,街边支起的面食小摊升起蒸腾热气,处处洋溢着人间喧嚣的幸福。
北郊这一带的市井生活气息很浓,不似京中大宅富贵,也不似西郊荒芜丛生,处于二者之间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这座稍显破旧的宅院便是她和天音楼中其他几位姑娘一同凑钱购置下来的,钱货银两一次付清,虽然地方不算宽敞,但足够她们几人居住,且位置很好。
无论何时何地,红菱一直坚定认为,既然打定主意说要重新开始,那便从头到脚都要改头换面,焕然一新,才能让人心里敞亮。
况且这些姑娘年纪轻轻,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不管从前怎样,只要现在愿意主动走出那个吃人的牢笼,未来依旧拥有无限可能。
但很快她就遇到了困难。
新修订的大梁律法上有言:凡祖辈隶属贱籍者,上至父母亲长,下至子女后代,皆需世代相承,从出生起便没入贱籍。
真是好恶心好卑劣的规则,将人生来就划分成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有些所谓的贱籍者攒一辈子钱也无法为后代脱离这个生来便带有的卑贱身份。
红菱对这条规则深恶痛绝,却也深知自己无法更改,不论是她还是温嘉懿,都不能冒着改变结局的风险去挑战一个封建时代的皇权。
在和温嘉懿商量带她们一起走之前,她也曾私下了解过,天音楼中的大多数女子皆是因父母出身贱籍而无辜遭祸,所以被迫进入此地卖艺服侍,族中之人并没有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错处,完全可以说是无妄之灾。
既是无妄之灾,那总要有人为她们站出来摇旗呐喊。
这个人是谁都可以,但她来到这里,那就是她。
后来天音楼被查封,红菱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又唯恐后患无穷,她将这些姑娘的卖身契一并从官府赎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尽数烧毁。
火苗舔舐着纸边蔓延开来,最终化作通红的灰烬,凛冽的寒风卷走一地残渣碎屑,她许诺的誓言兑现,给予了她们传统意义上真正的自由之身。
呼出的白气融在灰蒙蒙的光影里,红菱收回思绪直起身,用力将最后一块墙面压平,指腹沾着湿冷的白灰。
然而安生时光没过片刻,屋内又传来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阿菱!”
“阿菱你快来啊!!”
红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动怒,这是她自己要带出来的人。
她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如此反复数次才继续道:“等我一会,我先把这片墙涂好,你们先去找……”
“阿菱!这屋里有好大一只蟑螂!它窜到你的卧房里去了!”
“阿菱……”
原主之前身为头牌花魁,外人说她冷心冷情不好接近,原主脾气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自认自己是个不太会生气的人,至少管理局的同事都没怎么见过她发火,说她总是以一副温和的笑面孔示人。
但此刻狭小的庭院内喊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膜生疼,饶是她脾气这么好的人也实在忍无可忍。
红菱单手扶墙从梯子上跳下来,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在说什么,下意识道:“我说了这里还没忙完,你让蟑螂先等我一下行不行!”
“……”
“……”
等等。
蟑螂???
霎时间空气中一片死寂,红菱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骤变:“等一下!蟑螂?!我也害怕这个啊!快去找宁昭!!”
“宁昭!!!”
“救命啊宁昭!这里有一坨庞然大物在到处爬啊!”
“宁昭呢?!宁昭去哪儿了?!”
一只约莫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蟑螂瞬间搅得屋内屋外全部乱作一团,茉莉双手环抱着柱子,吓得三下五除二窜到房梁上躲了起来,刚洗净的白衣上立刻蹭了一层灰黑的木头碎屑。
闻声,那位被唤作宁昭的粉衣女子扔下笔杆,她白皙的脸上沾了几滴黑色墨水,十分不耐烦地走过去。
“吵吵吵,又在吵什么?你们每天除了鸡猫子鬼叫以外能不能有点别的动静?看不见我在习字吗?”
她眸光冷冷一扫,只见众人互相安慰着抱在一起取暖,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可怜兮兮地缩在院内最里面的角落里不敢动弹。
宁昭伸手推门进去,目光微微一转,瞧见房梁上还趴着一个不要命的茉莉眨巴着眼睛看她,指着床榻道:“宁昭你总算来了!那里有大——蟑螂。”
宁昭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废物,提起粉色裙襦一把掀开被褥,接着利索地扯下纱帐裹住被单将蟑螂罩在里面,面无表情地一通乱踩。
“……”
“……”
在众人无比震惊的目光下,她终于停下动作,连纱帐带被单裹着不知道几只蟑螂的尸体一起扔到了外面,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干净利索。
“……”
茉莉目瞪口呆地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宁昭依旧冷着一张脸,她施施然坐回桌案前,目光复又凝在那几个歪七扭八的字上,提笔时的笔锋顿住,笔杆悬在宣纸上,墨汁顺笔尖晕开一小团浅痕,像极了屋中那盏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灯。
她忽然想起在离开天音楼时,自己对红菱说的那些堪称恶意满满的话。
“自由是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说?像你这样的头牌花魁,自然有千万人等着求着为你赎身,让你拥有所谓的自由,而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自由,有吃有穿,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改变,更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好人,说这些虚伪至极的话!”
“你以为把我们拉出这个地方,就自以为能成为我们的救世主吗?我告诉你,做梦!”
她想起茉莉站在她身边不停抹眼泪,泪眼婆娑地说自己除了跳舞和服侍人以外什么都不会,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大家不愿负担的累赘。
想起寒冷的冬夜,老鸨和掌事对她那些无休止的谩骂和斥责:“宁招婢,你个贱种,这辈子生是天音楼的人,死是天音楼的鬼,还试图想逃跑?我今日打死你,叫你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转瞬之间,记忆里这些不可言说的痛苦、泪水、还有夹杂着无数苦难的声音尽数悄然湮灭,取而代之在她耳边的是舒朗开怀的女子笑声,如山间的清风朗月,驱散所有阴霾。
“宁昭你连蟑螂都不怕,简直就是我心里最能干的人。”
“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活!我决定今日把饭菜盛好了送到你嘴边!”
“宁昭,你还想看什么书?我这里还剩一些之前攒的积蓄,今日我也做一回老大,想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买!”
耳畔的声音渐渐散去,宁昭想起上元节那一日,红菱紧紧拉住她的手往外走,直奔官府而去要为她们这些歌姬舞娘赎身,要烧毁那些价格高昂的卖身契。
她的眼神那样坚定不移,是她从前渴望成为却从未实现的模样。
红菱最终还是成功了,临走之前,官府的人叫住她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红菱姑娘,你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他对她们的自救不屑一顾,甚至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会你以为自己在演绎一场救风尘的大戏吧。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又可悲的一群女人。”
话音落下,红菱回头冷声斥道:“我从来不会大言不惭地说我一定能拯救谁,更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只是她们不幸来到这里,而我恰好可以带她们出去。”
仅此而已。
说完,她以完全凝视的姿态上下扫视了他几眼,面露鄙夷:“不过像你这样的男子,莫要说什么风尘不风尘,腰带解下来旁人都要问阁下是否净过身吧!”
“……”
思及此,宁昭没忍住笑出声,她现在勉强认同她的话,这样自由随心的生活,确实更好一点。
这种向上的自由,更令人钦羡,更令人向往。
再后来,红菱从茉莉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
宁昭自小背井离乡,八岁前没吃过一口足以填饱肚子的饭,自懂事起没读过一本正经八百的书,这二十年以来看过最多的册子大概就是春图。
她不明白为何红菱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伤心之意。
这个名字很难听吗?或者说会让她很难过吗?
那似乎是一种跨越无数光阴也难以理解的苦痛,藏匿在她欲言又止的眼眸中,隐没在对视的万语千言间。
她看不懂,而红菱也没有向她解释,只是眸色认真地告诉她:“招婢这两个字不好,既然你决定要重新开始,那便连名字也一起换了吧。”
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一帮姑娘围坐在炭盆旁边讨论这个问题,红菱撑着下巴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站起身兴奋道:“宁昭。从今往后,你叫宁昭,好吗?”
“昭,取自光明灿烂之意。”
昭?
昭是怎么写的来着?
宁昭再次提笔,若有所思地盯着纸张上的字看了半晌,却忘记了自己写的是否正确。
最后她服输了,认命地想跟她们一样,张口喊出红菱的名字以求帮助。
下一刻,一道平缓柔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
话音落下,来人微微附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径直握住了宁昭的手腕。
这是一双少女的手,温热湿润的气息拂过宁昭耳尖,对她轻声道:“昭,意为昭阳,如同破晓之际的阳光一般,有光明灿烂之意,所以左边是一个日,而不是目。”
几缕乌黑的发丝随动作垂落在泛黄的宣纸边缘,留下一抹极淡却好闻的幽香,少女的语调温柔和缓,宁昭倏然愣住,连挣扎反抗都忘记,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带着自己动笔。
怔愣间,一个崭新的昭字映入眼帘,刚柔并济,潇洒落拓,与她龙飞凤舞的字形成鲜明对比。
宁昭掀眸看向眼前的少女,她身穿一件烟绿云缎裙,裙摆下端处绣了几朵并蒂双生的海棠花,外面披着领口围了一圈白绒毛的狐裘。
少女鼻梁高挺,薄唇殷红,素净的脸庞未施粉黛,望向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蕴含了一弯璀璨星河,眼角眉梢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傲气张狂。
叫人移不开眼。
实际上,宁昭也确实没有移开眼,于是她脚下一滑,连人带桌往前一趴,脸朝地狠狠摔了一跤。
以为出事闻声匆忙赶来的红菱:“……”
温嘉懿:“……”
温嘉懿无奈上前把她拉起来,抬手将她的衣领整理妥当,笑问道:“没事吧?”
红菱弯腰将东倒西歪的桌子扶正,顺手理了理乱糟糟的桌面,将案上堆积的几本书册叠在一起。
见温嘉懿面上丝毫没有嫌弃之意,她有些赧然地环顾四周,语气略显得干巴巴道:“首席,你怎么来了?”
“嗯?你问我怎么来了?你说呢?”温嘉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都将位置告诉我了,还不来找我,那只能我来找你了。”
红菱往身上擦灰的动作骤然顿住,心下一惊,这两日她处理各种事情忙得头脚倒悬,已经完全将约定抛诸脑后了。
她面含愧色,连连道歉:“抱歉首席,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忙忘了。”
温嘉懿知道红菱有自己的事要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她生气:“我都明白,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并肩一齐往外走,宁昭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掩饰般地重重咳嗽了几声,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神色慌乱道:“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别开玩笑了。”
温嘉懿闻声转回身看她,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堆高高摞起的书册上,像是想到什么,笑吟吟道:“没事便好,练字读书都并非一日之功,你已经写得很漂亮了。”
晨雾散尽,一阵风起,吹动三人衣摆,泛起春水般的波澜。
最上方的那本书被这阵风掀开,有目的似的翻过一页又一页,最终停留在宁昭之前认真读过却又忘记的那一行字上。
灿烂的光束穿过重重云层,慷慨洒下一片金黄。
——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君子万年,介尔昭明。——《诗经·大雅·既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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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