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只有他一人,连呼吸声都显得清晰。
容醉坐起身,拎起酒壶晃了晃,里面酒液所剩无几。
他习惯性地想唤曲沃去取酒,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好像……有几天没见到那孩子了?
最初一两天,他只当曲沃是觉得尴尬,有意避开些,也属正常。他并未在意,甚至觉得让那孩子自己冷静一下也好。
可这时间,似乎有点长了。
容醉放下酒壶,起身走出听雪阁。
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先是去了曲沃居住的偏殿,殿内收拾得整洁干净,一如往常,只是少了些鲜活气,仿佛主人已离开多日。
他沉吟片刻,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清风,来到了执事堂。
执事长老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青岚仙尊有何吩咐?”
“可见到曲沃?”容醉直接问道,声音依旧带着些许慵懒,但眼神清明了几分。
执事长老愣了一下,回想片刻,摇头道:“回仙尊,未曾见过曲沃。近几日的宗门任务记录和出入山门记录中,也并无曲沃的名讳。”
容醉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他又陆续问了几名可能遇到曲沃的弟子,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没有人知道曲沃去了哪里。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容醉重新回到听雪阁,站在窗前。
庭中的积雪依旧保持着那夜的痕迹,只是更深、更厚了。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晚的情景——那个固执地跪在雪地里的青年,通红着眼眶,举着那封皱巴巴的信,嘶哑地喊着“弟子大逆不道”。
当时他觉得那孩子傻气,又带着点飞蛾扑火般的勇敢。他以为自己的宽容足以安抚那颗不安的心,却没想到……
容醉拿起桌上那封被曲沃丢下的信,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困惑和一丝……难以理解的烦躁。
他低声自语,像是问这空寂的阁楼,又像是问自己:“奇怪……他不过是喜欢我,我又没有将他逐出师门,怎么还离家出走了?”
语气里带着七分不解,两分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般的不悦。
这算什么?告白之后,得不到预期的回应——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便选择一走了之?
还是说,他那夜的态度,终究是伤到了那孩子?
他望着窗外寂寥的雪景,沉默了许久。
“看来,得去找找这个……不告而别的逆徒了。”
无论如何,那总归是他唯一的徒弟,总不能任由他在外头胡乱折腾,万一……遇到了什么麻烦?
只是……他去哪里了呢?
容醉去了宗门存放魂灯的大殿。
属于曲沃的那盏魂灯火苗稳定,这让他心下稍安。
随即,他施法借魂灯捕捉到独属于曲沃的灵力气息。
“赤焰山……”他低声念出,眸色深沉。
没有片刻耽搁,一道无形的清风掠过青岚峰,容醉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赤焰山深处,一处隐蔽的矿洞入口附近。
曲沃与许弃背靠着背,周身剑气纵横。
他们误入了一处被某种邪异气息侵染的矿脉,引来了数只被魔化的石傀。
这些石傀力大无穷,周身覆盖着坚硬的岩石,寻常剑刃难伤,且数量众多,将两人团团围住。
许弃剑法依旧狂放狠厉,每一剑都力求毙敌,但石傀防御极强,他的长剑劈砍在上面,只能留下深痕,火星四溅,一时间也难以迅速解决。
他额角见了汗,眼神却更加锐利,骂了一句:“这鬼东西,真他娘的硬!”
曲沃则施展青岚剑法,剑光绵密,如水银泻地,更多的是格挡、牵制,为许弃创造攻击机会。
就在两人合力将最后几只石傀逼到角落,即将一举击溃时,一道清冽的嗓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打破了战场的喧嚣:“曲沃。”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入曲沃耳中。
他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剑招瞬间出现了凝滞,险些被一只石傀挥来的石臂扫中。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矿洞入口处的乱石堆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白衣如雪,纤尘不染,衣袂在灼热的山风中轻轻飘动,与周围暗红燥热的环境格格不入。
容醉就站在那里,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双总是带着醉意的眼眸,此刻却清明得惊人,目光淡淡地扫过场中情形,最终落在了与曲沃背靠着背、姿态显得过于亲近的许弃身上。
许弃也注意到了这不速之客,感受到那看似平淡目光中隐含的审视与压力,他眉峰一挑,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了容醉的视线,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姿态狂傲依旧。
曲沃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在看到容醉的瞬间停滞了。
师尊……怎么会来这里?他是因为自己留下的信,特意找来的吗?他该说什么?解释自己为何不告而别?
万千念头翻滚,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那抹白色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侧的许弃,忽然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十足笃定和戏谑的气音,快速地说了一句:“喂,愣着干嘛?看不出来吗?你师尊那眼神……分明是吃醋了。”
吃醋?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曲沃。
他猛地回神,再次看向容醉。只见师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们这边,或者说,是停留在许弃身上。
这个认知让曲沃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混杂着荒谬、悸动和一丝隐秘欣喜的情绪,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
容醉将目光从许弃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曲沃脸上,看着他呆愣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几分。
他并未理会那些还在张牙舞爪的石傀,只是对着曲沃,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玩够了?该回去了。”
说完,他抬手,指尖看似随意地一弹。
一道凝练至极的白色剑气激射而出,如同新月破空,无声无息地掠过那几只残余的石傀。
“咔嚓……”几声轻响,那几只让曲沃和许弃缠斗许久的石傀,瞬间被凌厉的剑气从中剖开,化作一堆毫无灵气的碎石,散落在地。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彰显出绝对的实力差距。
许弃瞳孔微缩,抱着剑的手臂紧了紧,看向容醉的眼神里,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几分真正的凝重和忌惮。
容醉却看也没看那堆碎石,只是望着曲沃,等待他的回应。
曲沃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许弃那句“吃醋了”,眼前是师尊清冷依旧却似乎与往常不同的面容。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边缘,脚下是翻涌的、名为希望的云海。
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师尊。”
他甚至忘了跟许弃道别,几乎是本能地,迈开有些僵硬的步子,朝着容醉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
容醉见他走来,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雪白的衣袂在暗红色的山岩背景下划开一道清冷的弧线。
许弃抱着他那柄剑,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白一青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山岩拐角处。
直到彻底看不见了,他才嗤笑一声,抬手用指尖弹了弹剑刃,发出清脆的嗡鸣。
“啧。”他撇了撇嘴,脸上那点因为容醉强大实力而带来的凝重瞬间散去,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模样,对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毫不客气地吐槽:“搞那么大阵仗,不就是来找徒弟嘛。”
“还‘玩够了?该回去了。’”他刻意模仿着容醉那平淡清冷的语调,学得惟妙惟肖。
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自言自语,仿佛要把刚才在容醉面前那点被压制的憋闷都发泄出来:“还瞪我……当我没看见?不就是跟你宝贝徒弟靠得近了点吗?小气吧啦的。”
“修为高了不起啊?还不是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最后带着点促狭和笃定,“……是个醋坛子!”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形容颇为贴切,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他转身,看向那堆被容醉剑气劈碎的石头,又看了看自己剑上崩出的几个微小缺口,心疼地咂咂嘴。
“亏了亏了,白打一场,还看了出师徒别扭的戏码。”他摇摇头,收剑入鞘,嘴里嘀咕着,“不过这对师尊,倒是比传言中有意思得多……”
他最后瞥了一眼容醉和曲沃离开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随即身形一动,如同矫健的猎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矿洞另一侧的乱石之中,继续他自己的探索去了。
赤焰山的风依旧燥热,吹拂着暗红色的沙石,很快便将方才那场短暂的交集与少年毫不客气的吐槽声,一同掩埋。
离开那弥漫着石屑与魔气的矿洞区域,周遭只剩下赤焰山特有的燥热风声。
容醉走在前面,雪白的衣袍在暗红山岩间拂过,不染尘埃。
曲沃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垂着眼,心跳仍未完全平复,脑子里乱糟糟地回响着许弃的话,以及师尊出现时那难以解读的眼神。
两人一前一后,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除了脚步声和风声,再无其他声响。
终于,走在前面的容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清冽的嗓音却打破了这片沉默,带着一丝似乎被他极力压抑、却终究没忍住的探究:“你……为何会来这赤焰山?”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比起平日里的慵懒醉意,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某种……不解,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在意。
曲沃猛地抬头,看向师尊挺拔而略显清冷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他没想到师尊会直接问这个。他以为师尊看到任务卷宗便已明了,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为何离开。
无数个念头瞬间闪过,曲沃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干,那些准备好的、关于任务、关于历练的官方说辞,在舌尖滚了滚,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难道要他说,是因为那夜之后不知如何面对,是因为那份被看穿又得不到明确回应的感情让他仓皇逃离?
“弟子……弟子只是想出来历练一番……”
这个理由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历练?”容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尾音微微拖长,不再多言,重新迈开了步子。
只是那背影,落在曲沃眼中,似乎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
曲沃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师尊没有逼问,可他感觉得到,师尊不满意他的回答。这种无声的质询,比直接斥责更让他心慌意乱。
他默默跟上,心思却愈发沉重。师尊究竟为何而来?是真的只是来找他,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如许弃所言……
容醉并非直接寻到矿脉的。
在抵达赤焰山后,他先是去了山脚下那座唯一的修士聚集地——焰心镇。稍作打听,便找到了曲沃曾落脚的那家“云来居”客栈。
他本意只是想确认徒弟的踪迹和状态。
然而,当他步入大堂,不需刻意探听,一些零碎的、带着暧昧与猎奇色彩的议论声,便如同污浊的蛛丝般,若有若无地飘入他耳中。
“……就前几天住楼上那小子,模样挺周正,听说是远风门青岚峰的高徒呢……”
“嘿,什么高徒,你没听说吗?是被赶出来的!”
“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说是……嘿嘿,对自己师尊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啊!”
“啧啧,看着人模人样的,竟是这样……”
“可不是,那天晚上动静还不小,说梦话都喊着‘师尊’呢……”
那些话语断断续续,伴随着低低的嗤笑声,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容醉心上。
他面上依旧是一片清冷平静,甚至没有朝议论的方向看上一眼,但那双总是氤氲着醉意的眸底,却瞬间沉静下来,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
他没有在客栈停留,甚至没有去曲沃住过的房间查看。只是用几块灵石,轻易地从掌柜那里得知了曲沃最后询问的方向——赤焰山深处的废弃矿脉。
所以,当他找到矿脉入口,看到曲沃与那个陌生少年背靠背并肩作战,姿态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生的默契时,那些在客栈听到的流言蜚语,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
“被赶出来的……”
“对自己师尊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欺师灭祖……”
而此刻,他的徒弟,正与另一个年纪相仿、锋芒毕露的少年剑修,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共同御敌。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火苗,在他冰封的心湖下悄然窜起。
这烦躁,或许是因为那些污秽的流言,或许是因为曲沃的不告而别,又或许……是因为眼前这幅“少年人携手闯荡”的刺眼画面。
这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出了手,用最直接、最碾压的方式,清理了那些碍眼的石傀。也让他看向许弃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视与冷意。
更让他在曲沃沉默地跟随后,终究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带着质询意味的问题:“你……为何会来这赤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