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沃将自己关在偏殿里,窗外是簌簌落下的雪片。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他面前摊着一张宣纸,墨迹犹未全干,字迹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封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反复斟酌了无数遍的信,终于快要完成了。
笔尖悬在最后,只要落下那个名字,这满腔无法按捺的、大逆不道的心事,就将彻底具象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正欲落笔——
“曲沃。”
一个清冽中带着些许慵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曲沃耳边。
他猛地抬头,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
师尊容醉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肩头还落着未拂去的细雪,眼尾泛着熟悉的、被酒意浸润的薄红。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桌案,扫过那盏孤灯,最终,落在了曲沃惊慌失措的脸上,以及……他手下那封墨迹未干的信笺上。
那一瞬间,曲沃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想遮挡,想解释,想将那封信立刻揉碎吞下,但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的视线在那信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容醉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探究都没有。就像是无意中瞥见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他甚至还像往常一样,随口吩咐了一句,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明日早课,别忘了。”
说完,他转过身,雪白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个淡漠的弧度,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风雪声中。
偏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曲沃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颓然松开了握笔的手。
笔杆落在纸上,滚出一道难看的墨痕,污了那精心写就的文字。
师尊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
可他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这种无声的、仿佛根本不值得在意的态度,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让曲沃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
他的感情,他那份挣扎了许久、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情感,在师尊眼里,就如此轻飘飘的,不值一提吗?
不,不能这样!
一股混着绝望、不甘和破罐破摔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
他一把抓起那封被墨迹污损的信,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偏殿,直奔容醉居住的主殿方向。
听雪阁前,积雪未融。
曲沃“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积雪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裤,刺骨的寒意针扎一样袭来,但他浑然未觉。
他高高举起那封信,朝着主殿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灯光的门喊道:“弟子曲沃有罪!请师尊责罚!”
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
殿内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以及风铃偶尔的零丁脆响。
他不肯起身,就那样固执地跪着,仿佛要用这种自虐的方式,逼迫那个云淡风轻的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应,哪怕是最终的审判。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身体渐渐麻木,寒意深入骨髓,举着信的手臂酸胀颤抖,但他依旧咬牙坚持着。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发顶,将他几乎塑成一个雪人。
那封信,原本洁白的宣纸,此刻被他攥得发皱,边缘染着几点狼狈的墨痕,像他此刻污糟的心事。
夜幕低垂,雪光映着稀薄的月色,给庭院覆上一层惨淡的青白。
飞檐下的风铃偶尔被夜风拨动,发出零丁脆响,更显得这雪夜空旷寂静。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审判倒计时。
逐出师门。
他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四个字。
青岚峰的叛徒,修真界的笑柄。
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将与“欺师灭祖”联系在一起,再不能踏足这让他无比眷恋的青岚山半步。
也好。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想。
总好过将那份日益炽热、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情感继续隐藏,日日对着那人清透的、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从不入心的眼眸,假装恭敬,假装纯粹。
脚步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很轻,带着点特有的散漫,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由远及近。
曲沃浑身猛地一僵,几乎要屏住呼吸。
他不敢抬头,视线里只能看到一双素白的靴子不疾不徐地踏入他低垂的视野范围,停在面前。
靴边沾着些许未化的雪沫,还有……一点深色的酒渍。
一股清冽中带着醇厚的酒香,先于来人的话语,袅袅地飘了过来,冲散了周遭一部分寒冷的空气。
“傻跪着做什么?”
声音带着惯常的、微醺的懒洋洋,被酒液浸透,有些沙,有些软。
曲沃猛地抬起头。
容醉就站在他面前,身姿依旧如孤松玉山,只是微微有些晃动。
他手里拎着一个朱红色的酒壶,宽大的雪白袖袍垂落,随着他的动作,一角轻轻扫过曲沃被夜风吹得僵冷的发顶。
那双总是蕴着山间云雾般笑意的眼眸,此刻更是醉意朦胧,眼尾泛着一抹薄红,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迤逦几分。
他看着曲沃,像是看着一个在雪地里贪玩忘了回家的孩子,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起来,回去。”容醉又说了一句,甚至伸出手,似乎想拉他一把。
那截从袖中探出的手腕,白得晃眼,在清冷月色下,仿佛泛着微光。
曲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要炸开。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师尊没有震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这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局,更让他无所适从。
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猛地将手里那封皱巴巴的信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艰涩,带着豁出一切的绝望:“师尊!弟子……弟子心悦您!这封信……您看到了吗?”
容醉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看了看那封堪称“罪证”的信,又看了看徒弟那双通红、执拗、带着水光的眼睛。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平日里那种疏离客气的笑,而是真正被逗乐了的,甚至笑出了些许气音,带动着肩膀微微颤动。
他仰头,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流过线条优美的下颌,没入衣领。
“爱一个人,”他放下酒壶,目光重新落回曲沃脸上,那目光穿透了醉意,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疲惫,“本就很难了。”
他顿了顿,向前略倾了身,雪白的衣袖几乎要完全笼罩住跪着的青年。
那股混合着冷梅香气的酒味更加浓郁,将曲沃牢牢包裹。
温热的气息,带着酒的醇香,猝不及防地吹拂在曲沃敏感的耳廓上。
比烧红的剑刃烙在身上,还要滚烫。
曲沃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他听到师尊用那种含着醉意、因而显得格外亲昵低哑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他的耳膜上,砸进他的心里:“承认爱一个人……比爱更难。”
“曲沃,”那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叹息,“你很勇敢。”
话音落下,容醉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摇摇晃晃的醉态,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醉后的呓语。
他不再看僵跪于地的徒弟,也不再理会那封举了半夜的“罪证”,转身走回了那扇透着温暖光亮的殿门。
“砰。”
轻微的关门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
细碎的雪沫落在曲沃的睫毛上,肩膀上,和他依旧死死攥着那封信的手背上。
那点被气息吹拂过的耳廓,依旧残留着惊心动魄的灼热,一路烧进他的四肢百骸,烧融了冻僵的血液,也烧毁了他所有预设的结局。
他怔怔地抬起头,望着那道逐渐消失在雪幕与殿门后的身影。
师尊没有怪他。
没有斥责,没有驱逐。
可他此刻的心,却比被当场拒绝、被严厉惩处,还要乱上千百倍。
“承认爱一个人……比爱更难。”
“你很勇敢。”
那两句话,连同耳畔那抹滚烫的触感,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神魂深处。
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仿佛要掩埋一切。
曲沃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第一次发现,他或许,从未真正看懂过他那总是醉醺醺的师尊。
曲沃还记得,他遇见容醉,是在一个血色弥漫的黄昏。
那时他还不是青岚峰的弟子,只是一个在修真界底层挣扎、身负血仇的流浪儿。
他被仇家逼至绝境,浑身是伤,缩在一个破败巷弄的角落里,意识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狞笑着的身影提着刀剑逼近。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他几乎能闻到泥土之下的腐朽气息。
就在利刃即将加身的瞬间,一股清冽的酒香忽然弥漫开来,冲淡了血腥味。
紧接着,一道雪白的身影如同谪仙临世,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与那些凶徒之间。
来人身姿挺拔,广袖白衣在晚风中拂动,与这肮脏血腥的巷弄格格不入。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曲沃一眼,只是懒洋洋地对着那群凶徒说:“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孩子,也不嫌丢人?”
他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语气轻慢,却自有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些凶徒显然被激怒了,叫嚣着冲上来。
然后,曲沃看到了他此生难忘的一幕——容醉甚至没有动用腰间的佩剑,只是随手挥了挥衣袖,仿佛驱赶烦人的蚊蝇。一股无形的巨力涌出,那些凶徒便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容醉这才转过身,低头看向蜷缩在角落、满身血污的少年。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俊出尘的轮廓,那双眸子像是盛满了醉意。
“根骨不错,心性……也够狠。”容醉蹲下身,毫不在意他身上的血污会弄脏那身价值不菲的白衣,伸手捏了捏他的腕骨,又看了看他即便濒死也依旧紧握着的、一枚磨尖了的碎瓷片——那是他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武器。
“小家伙,要不要跟我回青岚峰?”容醉歪着头看着他笑,“有酒喝,有饭吃,还能学本事,总比死在这里强。”
那时的曲沃,并不知道“青岚仙尊”在修真界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抓住了这唯一的生机,也是他灰暗人生中,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耀眼的光。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容醉伸过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被容醉带回青岚峰后,曲沃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容醉对他这个唯一的亲传弟子,与其说是严师,不如说更像一个……过于随性且爱喝酒的监护人。
修炼上,容醉从不苛责。
他不会规定曲沃必须几点起床练功,也不会因为他某个剑招练了千百遍仍不得要领而动怒。
他往往是在自己有兴趣时,随口提点几句。
有时,曲沃在院中练剑,容醉就斜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拎着酒壶,醉眼迷离地看着。
“你看那云,聚散无常,似有还无。我们青岚峰的剑意,便要如这流云,看似缥缈,实则蕴藏天地之力。”说完,自己先灌一口酒,叹道:“可惜,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
他待曲沃极好,好到近乎纵容。
青岚峰收藏的灵丹妙药、功法典籍,只要曲沃需要,容醉从不吝啬。
曲沃修行遇到瓶颈,心情郁结时,容醉甚至会陪他在峰顶看一夜的星星,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直到他心境开阔。
但这种“好”,总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
容醉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似乎对曲沃的过往不甚在意。
他像一团温柔而疏离的云,将曲沃纳入羽翼之下,给予庇护和指引,却从不让人真正触及云层深处的核心。
正是这些日常相处的点滴,如同细雨润物,悄无声息地在曲沃心中种下了不该有的种子。
他会记得,容醉醉酒后,偶尔会露出与平日不同的、带着一丝脆弱的神情,那时他会安安静静地守在师尊身边,为他披上外袍,听他无意识的呓语。
他会记得,有一次他下山历练受伤,回来时,容醉一边嫌弃他“学艺不精”,一边亲手为他上药,那指尖触碰伤口时的轻柔,和他蹙眉时眼里的担忧,做不得假。
他会记得,容醉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心思细腻。有一次他不过是多看了一眼某本古籍,没过几日,容醉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相关的孤本注解,随手丢给他,仿佛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些细节,汇聚成洪流,冲垮了曲沃心中名为“师徒”的堤坝。
敬仰逐渐变质,依赖滋生出独占的**。
他开始贪恋那抹白衣的身影,开始在意师尊醉酒时是否会着凉,开始不满足于仅仅站在弟子的位置上仰望。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目光却越来越炽热。
他练剑更加刻苦,因为他想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站在那人身边。
这份隐秘的情感,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终于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
于是,有了那封沾染墨迹、倾注了他所有勇气与绝望的信。
于是,有了这大雪纷飞之夜,他在雪中的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