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药研提着装有每日更换的药水踏入温养院的庭院,一眼便望见那人背对他静坐于廊下,只着白色衬衣,背影微微低俯,正一下一下抚摸着怀中什么。
“烛台切。”
烛台切听见呼唤侧头看来,他身体未动,只是停下抚摸的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金色的独眼在阳光下柔和地弯起。
“请轻一些”药研猜测他想这么说。他放轻了脚步。
待药研再走近几步,便瞧见几缕鸦黑长发自烛台切膝上垂落,他恍然惊觉那是审神者。她正枕于那人膝上,盖着烛台切的洋服外套,安然入梦。
隔得稍远时,更能看出她的消瘦。那外套几乎将她的瘦弱身体全遮盖起来。
“睡着了吗?”药研将手中沉甸甸的药桶轻轻放在脚边,在距离烛台切几步远的地方停着,轻声问。他凝视着审神者,仔细分辨着她的脸色。
“是,”烛台切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膝上之人,看起来心情不错,“说话的时候突然就睡着了。我才想起来你说过她会因为不明原因突然昏睡,我还以为……”烛台切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她靠近我好像并没有感觉到不适。”
“她毕竟是人类。”药研推了推眼镜,随即问道,“今天幻听又发作了吗?”
“是,比昨天差不多。不过,”烛台切轻轻颔首,随即那独眼微微弯起,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审神者安静的睡颜上,“主来了之后,那些声音就消失了。”
药研正准备弯腰提起药桶的动作一顿,又站直了身体。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烛台切忽然低声开口:“大家前往现世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药研神色稍缓:“桐吾已经在定位灵魂的具体时间节点了。”他顿了顿,他注意到审神者宁静的睡颜上细眉微微蹙起,声音便又放轻几分,“其他人也正在为前往现世做准备。”
“我很好奇出阵人选。已经选出来了吗?”
“一部分。初步定下了不动行光、鸣狐、数珠丸。”
“……没问题吧,他们似乎有些不善言辞。”
“所以还有几位人选一直没能定下来。”药研的语气带着些许无奈。
“你不去尝试一下?我是说自荐。”烛台切抬眼看他。
药研轻轻摇头,嘴角扯出淡淡的弧度,“我去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我也走不开。”
“传送器那边,长义同意了吗?”
“他毕竟是时政的公职人员。”
“所以……?”烛台切追问。
“他没明确表态。”药研嘴角微扬,“但这几天,他‘恰好’没去传送器那边巡逻。”
“太好了。”烛台切舒了口气。
审神者在这时动了动,无意识地将脸往烛台切的外套里埋了埋。两人同时屏息,直到她呼吸重新平稳,才缓缓放松下来。
药研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两个小布袋,递了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这个是薰衣草,你带在身上,另一份是加了甘葛的安神茶。”
“多谢。”烛台切接过收好,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轻松了些,“主说想在这里种雪御前。”
药研闻言一怔,目光柔软下来:“雪御前吗?那还要跟山姥切国广说一声,等他回来吧。”
“嗯。”烛台切轻轻应道。
药研说完,站在原地又停留片刻,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视线在审神者与药桶之间不易察觉地游移了一瞬。
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提起药桶与烛台切一同前往温养池……
烛台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犹豫,轻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再和主呆一会儿,但药桶里的药水需要及时放入温养池,而自己这副暗堕之躯,终究不该与她太过亲近。
即便她此刻并未表现出不适,他也不愿冒险。
“药研,”他轻声唤道,“换药的事交给我吧,主就拜托你了。”
烛台切托着她的脑袋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将自己的腿抽了出来。起身时,他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腿麻,微微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廊柱稳住身形。然后后退几步,向药研示意。
药研会意地点点头,小心地上前,俯身将审神者轻轻抱起。她的重量比他想象中还要轻,这让药研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手臂收得更稳了些。
烛台切的外套从她肩头滑落,无声地堆在地板上。
烛台切目送着药研抱着审神者离开庭院,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才缓缓俯身捡起那件外套。
他将外套拎在手里,布料上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那不是他给她准备的那款香料。
那气息温柔地萦绕在鼻尖,清雅而陌生,好闻极了。但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进心里,微妙的酸涩涌了出来。
“唉。”
长吁短叹之后,他注意到院里孤零零的药桶,又是重重一声叹,这次是真的抱怨:
“好歹帮忙换一下药啊,我不是病号嘛……”
——
“醒了。”
审神者刚睁开眼,眼前尚未完全清晰,药研放轻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她撑着还有些绵软的身体坐起身,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身上盖着的薄被随着动作滑落,堆在腿上。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四周。
这是个用屏风临时隔出的小间。陈设极简,她身下的被褥,枕边一盏熄了的小灯,便是全部。药研端坐在她身边不远处,挺直的背影显得沉静而可靠,他面前是一面巨大的屏风,遮挡了视线,屏风另一侧一片寂静。
不,也不是全然无声。
她的目光落在药研面前的屏风上。墨色松枝在和纸上风雅地蜿蜒,勾勒出其苍劲风骨,而透过浓淡合宜的松针,影影绰绰的,能看见映在其上的十数道高高低低的模糊身影,正襟危坐。
她马上反应过来,屏风另一侧,竟然正在进行着一场议事。
谈论声隐约透纸而来。
“……所以,地点基本能确定是在‘八原’那片森林里了,对吧?”这是她熟悉的大和守安定的清亮声音。
“啊,桐吾是这么说的。”接话的是加州清光,语调比跟她撒娇时正经不少,“他说那片地方‘气息很特别’,主的灵魂很可能就在森林的某处。但具体是哪个时间点上的八原,他还在反复定位。”说到后面有些焦躁。
“八原那片森林,据桐吾说有些特别的存在。我们此行贸然闯入,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沉吟。
“我们最好准备些见面礼,以示友好。”有人稳重地提议。
“见面礼?”有声音立刻兴奋起来,是鹤丸国永无疑,“送点什么好?糖果?还是发光的小玩意儿?保证让他们印象深刻!”
“鹤丸,请不要再提议送会爆炸或者会尖叫的东西了。”刚刚的声音无奈地打断,“我认为准备一些特制的风雅糕点或清酒会更合适。既符合礼仪,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鹤丸,请务必收起‘有意思’的想法。”一道严肃的反驳声紧接着响起,“我们此行唯一的目的,是安全隐蔽地带回主的灵魂!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尤其是被时政发现的话……”
提到时政,屏风上的剪影似乎都凝滞了一下,气氛肉眼可见地沉重了几分。
“如果我们、如果我们在现世遭遇时政的人员,该如何应对?”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尽量避免冲突。”青年的冷静回答,“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带回主的灵魂。如果被发现,由机动最高的短刀负责引开注意,其他人带着灵魂优先撤离。”
“长义那边,”有声音沉吟着,“他今天也没出现在传送器附近吧?”
“嗯。”有付丧神简短地应了一声,“他这几天,工作重心似乎都放在文书上了。”
这话引来几声心照不宣的轻微叹息。大家都明白,山姥切长义的默许,已经是这位身份特殊的监查官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人选呢?剩下的三个到底定谁?”一道活跃的声音听起来很积极,“我和兼先生应该很适合吧?我们的适应力还算不错。”
“这种时候当然要算我一个!”和泉守兼定的声音自信又张扬地响起。
讨论到这个,刚刚的低迷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论及对现世的了解,我似乎也有些心得。”有温润的青年音优雅地加入。
“潜入和侦查的话,我也可以。”这是鲶尾藤四郎轻快的声音。
“我、我也想去帮主人!”五虎退细声细气地,但语气很坚定。
“小狐也愿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毕竟,森林也算是小狐的主场。”
“哈哈哈,看来大家都很有干劲嘛。”宽厚的笑声传来,“这可真是难选了。”
“好了好了,”有付丧神头疼地打断这隐隐有些失控的场面,“我理解诸位的心情,但名额有限,我们必须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具体名单之后再议吧。”
主要的议题似乎告一段落,但讨论并没立刻结束,转而进入更细节的准备阶段。
“到了现世,衣服得换吧?”
“简易传送器呢?在那个森林里会不会失灵?”
“要不要带些现世的钱币?”
“最重要的是,找到之后,该怎么‘带’回来。”
那些低低的、交织在一起的议论声,像温润的水流,包裹着屏风这一侧的她。他们讨论的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着她。这种被郑重放在心上的感觉,让胸口微微发暖。
她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将下巴搁在并拢拱起的膝盖上,视线落在药研挺直的背脊。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参与讨论,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座可靠的山。
直到那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些映在屏风上的身影一个个消失,似乎商议已近尾声。药研才动了动,微微侧身,紫色的眼瞳在屏风的阴影中温和地注视着她。
他声音放得很轻,“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药研,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大家其实并不想让我知道这些吧?不想让我操心什么的。”
药研听着,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将她滑落的薄被往上拉了拉,仔细掖好,动作熟练而自然。
“是,”他承认得很干脆,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大家确实不想让你劳神。你的身体还在恢复,不稳定,需要静养。”
他的坦诚让她微微怔住。
“但是,”药研话锋一转,“我觉得你至少应该知道。”
“知道,和必须亲自参与、立刻做出反应,是不同的吧。”药研继续说着,声音放缓了些,“我只是觉得以你的性格,如果事后才知道大家为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反而会更难受,更放不下,对吧?”
审神者沉默,无法反驳。
“而且,”药研的嘴角似乎向上勾了一下,“听听那些家伙们活跃自荐的样子,不觉得也挺有趣的吗?”
审神者也跟着笑了笑,心头沉甸甸的感觉似乎轻了一些。她轻声说,“嗯,我知道了。谢谢。”
说话间,屏风外付丧神们的脚步声与低语声渐次远去,室内重归静谧。
随着他微微侧身的动作,清苦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那是独属于药研藤四郎的味道。草木根茎的苦涩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感觉。
“能自己走吗?”他准备起身,语气自然地问,“还是我抱你回去?”
她慢半拍地动了动,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但……
“扶我一下就好。”她说着,向他伸出手。
来晚了!这一章写到将近4000字了![墨镜]
还有谁会去现世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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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不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