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无比沉默,身下的肌肉跟着绷紧,一块一块的,躺得没刚才那么舒服了。
“偷亲不见你紧张,摆姿势不见你紧张,现在紧张?你做这些事之前难道没想过我会醒?”
尸族缓缓睁眼,湖泊般透亮的眸淡淡投射到绷如石头的某人身上。
饶有兴致地欣赏许久不见的局促模样。见血色慢慢从庚子濯的脖颈爬上耳廓,最后染到眉梢鼻尖,庚子濯很少脸红,但情绪上涌时眉毛会跟着红,他眉眼凌厉,那点薄红藏在浓密的眉后,唯有眉头和鼻尖能看出端倪。
淡粉色,很喜人。
洛童也是见多了才发现这点小细节。
紧接着他的眼睛会蒙上水汽,晶亮的黑瞳周围会红上一圈,若隐若现的水光将晶石磨砺得更闪亮,脆弱的神态出现在结实强壮的身躯上,割裂感很强,却柔和掉庚子濯身上挥之不去的厌世感。
拒人千里之外的实验体,挥斥方遒的丧尸王,此刻不过是个怕爱人生气的少年,在感情上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只敢趁人不注意偷偷接近,被发现后手足无措,紧张等待心爱之人的审判。
他能有什么错,不过是想多亲近一会儿。
庚子濯不用说话,只要眼尾一红,洛童会自发帮他解释。
也是条件反射了。
“对不起,童童,我错了。”庚子濯哑声道。
要读懂庚子濯,不能光听他的言语,还要看他的肢体语言。这人从小身体就比嘴老实,紧张时摸衣角的小动作虽改了,拇指还会轻蹭食指,泪腺发达容易哭,他的眼泪通常会让洛童心软。
洛童倒没有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教育理念。
庚子濯生长环境特殊,从木讷呆滞到能直接表达情绪,已是天壤之别,小濯只在洛童面前脆弱,在别人面前那叫一个冷酷强硬,眼神可止小儿夜啼。
现在敢趁自己睡觉动手动脚,进步很大嘛。
字面意义上的肯定,洛童向来鼓励庚子濯直面情感,人类过剩的情感需求对于尸族来说,过于浓烈了,但既然选择了,洛童强大的责任心就想把事情做好。
他想让人类快乐,在他的庇佑下茁壮成长,每每想到初见时骨瘦如柴的庚子濯,想到他幼小的身躯遭受非人的磨难,他便会生出些纵容,哪怕小濯再任性些,洛童都欣然接受。
若他强大些,这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世上没有如果,时间不会倒退。
或许出于这层缘故,尸族对人类的情感总不由自主带些怜爱,纵使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人类成长得非常出色,□□非常茁壮,可再健硕再强大,洛童都想对他再好些,一看到小濯泪目,他便会一而再再而三降低标准。
养人类,比养尸族精细。
人类更吃软不吃硬,硬来嘎嘣一下就会回到童年没有灵魂的模样。深受欢迎的尸族教师,不能在人类身上施展他那套放羊式教育,演化出另一套因材施教的方针。
但方针或许没用,他说再多做再多,人类都不可能像尸族那般抗造。
人类内心始终对世界怀有戒备,那是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警惕,破碎的镜子修复再好仍有裂缝,庚子濯无法重新喜欢上这个世界,不恨已是最好的结果。
幸好小濯喜欢他。
有些时候洛童也在想,若不是庚子濯喜欢他,他绝对养不大这个孩子。庚子濯不好带,他太倔了,认死理更认人,他不怕死,也没有其他**,唯独怕洛童离开他,他靠着对洛童的需求,克服许多困难,实现对人类来说堪称奇迹的修炼。
不是尸族会带人类,是人类对他的喜欢跨越山海。
洛童望着他久久不出声,庚子濯有些慌了。
“童童?”
“嗯?”
“童童。”
“嗯。”
“童童。”
“怎么?”
“你生气了?”
“没有。”
洛童眼睛含笑,有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默许:“我为什么要因为你喜欢我而生气?”
他礼尚往来。
“庚子濯。”
“我在!”
“我很爱生气么?”
庚子濯楞了一瞬,猛烈摇头:“没有,童童特别温柔,特别好。”
“那你为何总问我这个问题?”
庚子濯张了嘴,没发出声音,贫瘠的词汇无法准确描摹那团他都搞不懂的情绪。人类搞不懂自己,更无法给爱人答案。
洛童没有错过庚子濯面上的难堪,那种使得他小心翼翼讨好、察言观色、却又压抑**的东西,是什么?
人类给不出答案,可尸族会自行总结。
小濯看不懂脸色时会慌,会用言语进行确认,会反复问他‘还生气么?会离开么?’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生气。
对,害怕。
庚子濯对这段关系患得患失的根源是害怕,他像偶获珍宝的孩子,害怕随时出现的大人将其抢走,害怕自己守不住宝藏。他更害怕长了腿的宝藏不要他。
见过光明的人无法忍受黑暗,庚子濯没办法活在没有洛童的世界。
所以,他无法坦然地享受爱情,永远怀揣不安,喜欢令他忍不住靠近,但不安令他永远选择将洛童的喜怒憎恶放在第一位,只要洛童不离开,他可以做任何事。
毫无原则,洛童就是庚子濯的原则。
尸族深知这样的观念不利于人类独立健康的成长,人类情感需求再大,都不该离开另一个人就无法生存,更不该放大另一半的情绪,以他的喜怒作为自我使用指南,那样未免过于没有自我。
洛童想过很多,亦实践过许多,最狠的时候利用假死逼迫庚子濯成长,若世间没有洛童,没有磐石供菟丝花攀附,他总该直挺挺地做一株独立的植物吧?
并没有,失了魂魄的小濯,没有如洛童所愿坚强独立,看那架势竟是要随他而去。
终是洛童看不过眼,提前结束试炼。庚子濯的行为没有纠正,反倒是尸族的理念发生改变。
既选择了人类作为伴侣,该考虑到人类□□和内心不如尸族的实际情况。人类天生情感充沛,爱恨极致,恨时盼着对方去死,爱时片刻离不得身。
那是人类基因里携带的种子,尸族不该强行纠正。
庚子濯没有正确可以复制的模板,洛童亦没有,他想,他的伴侣缺少安全感,持续不断的细流填不上漏水的缸,倒不如把缸扔进水里,用人类需要的汹涌的情感,把裂缝当做另一个入水口,这样,水缸便能填满了吧。
那之后,他的行径放肆起来。
人类耻于袒露**,好似多么不堪。尸族不解,人类正因情感充沛才有爱恨嗔痴,有求而不得的遗憾悔恨、便有春风得意的少年风发,说到底不过是**是否得到满足的区别罢了。
人类的成长经历各不相同,**亦各不相同,有些人有平静的生活便能感到开心,而有的人需要物质上的无限堆叠才可得到片刻的呼吸。
**填满,又会生出新的**。人类本就是被**驱使的生物。
很多人终其一生,连自己都没能看懂,他们在**里与自己走散了,他们看不见自己,看不到**如何产生,或者被人为捏造的**迷惑,分不清那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走着走着,连自己都丢了,更别说向他人解释。
他人问起,张了张嘴,只能来句:“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后就明白了。”
不是明白了,是妥协了,是少年心气不再生,是认输了,是不愿再战斗了。
于是,躺在地上,睁着眼看向还站着的后辈,看勇士顽强抵抗,看向曾经的自己,对他说:“你终会认输的。”
他人落败会证明不是自己脆弱,而是人类无法战胜规则。
可规则,不也是人类自行规定出来的么?用自己画出来的圈将自己困死,一辈子都在圈里活动,好似世界原本只诞生在圈里。
人类,真的很奇怪。
能被同类画的圈困死。
别人的话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的。
别人的**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的。
别人的人生看着看着,便跌入自卑里,再不要自己的人生了。
人类,脆弱又拧巴。
可庚子濯不同,他的初心,很单一,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无论发生什么洛童都不会离开庚子濯。
这个**,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庚子濯的需求不仅仅是普通陪伴,或许连小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要的是全肯定,是暴露整个自己后,不论多么不堪,洛童都待他如初的肯定。
他们的关系一开始便不平等,拥有强大内心成熟的尸族出现在人格不健全的庚子濯面前,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小朋友纳入保护区,利用温柔强势插足他的人生。从未感受过“呵护”二字的实验体,如何不沉沦?
漫长的等待与自我怀疑中,对温柔的贪恋逐渐发酵成对洛童粘稠畸形的依恋,庚子濯不需要独立人格,获得洛童的全肯定足以填补他亏空的内心。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成为更好的自己,更不是离开洛童还能生活的能力。
他不在乎人格健不健全,他早已成为一具能变化任何形态的积木,只待一个名为“洛童”的尸族将其填满,洛童如何形状,他便变化成可与其镶嵌的拼图,他可以无限退让,他只要洛童,必须是洛童,别的都不行。
人类,有时候又很执着,认定死理便一辈子再不更改了。
三言两语,有谁能将身在迷雾里的自我剖清?
庚子濯说不出答案,憋了半天,眼尾噙不住泪,落下一滴,他轻颤,囔囔道:“对不起,童童,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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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第 2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