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房间内洒下细碎的光斑。炭火早已熄灭,但屋内仍残留着融融暖意,混合着一种清冽又熟悉的淡香——是沈疏羽身上特有的气息。
谢溟衡率先醒来。他睡眠极浅,两百年剑魄苟延的经验让他对任何细微动静都保持着本能警惕。意识回笼的瞬间,感官先于思维捕捉到的,是身旁另一个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温热地拂过他的耳际。
他微微侧过头。
沈疏羽睡在床榻里侧,与他隔着恰到好处的半臂距离。墨色发丝有些凌乱地铺散在素色枕上,衬得那张清绝侧颜愈发白皙通透,宛如冷玉生晕。长睫低垂,掩去了平日琉璃眸中的疏离与威仪,只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阴影。他似乎睡得很沉,唇色是自然的淡绯,微微启着一条缝,呼吸绵长安稳,全然一副不设防的信任姿态。
谢溟衡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沉地、有力地鼓动起来。他就这样支着头,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容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罕有的宁静。晨光温柔,岁月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若能日日醒来便见如此光景,那过往两百年的蚀骨之痛与无边孤寂,似乎……也都有了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沈疏羽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初醒的眸子里氤氲着一层朦胧水汽,茫然地眨了眨,才逐渐聚焦。当视线里清晰映出谢溟衡近在咫尺的、带着慵懒笑意的俊脸时,他明显怔住了,呼吸都顿了一瞬。
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绷紧,又无声流淌。
谢溟衡率先反应过来,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动作流畅地坐起身。他嗓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哑,像羽毛搔过心尖,笑意里裹着毫不掩饰的愉悦:“早啊,疏羽。看你这模样,昨夜睡得想必是极好?”他侧过头,晨光勾勒出他优越的下颌线和带着笑意的唇角,好看得有些晃眼。
沈疏羽也坐起身,下意识地理了理微敞的领口和有些皱的衣袖,点了点头,声音还残留着刚醒时的软糯鼻音:“嗯,尚可。”他顿了顿,似乎对自己一夜无梦的沉睡感到些许意外,补充道,“此处……倒是比想象中安宁。”
“看来我们这‘悦来居’是选对了,银子没白花。”谢溟衡低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下床,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窗边,“唰”地一声将窗帘彻底拉开,灿烂的晨光瞬间涌入,将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天气不错,正适合出去逛逛,顺便……探探路。”
两人简单梳洗后,一前一后下了楼。
清晨的悦来居大堂比昨夜清静些许,但依旧坐了不少赶早的客人。空气中交织着各种温暖的食物香气——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出的油润鲜香、小米粥熬煮出的醇厚米油香、油炸鬼的焦脆油香,混杂着清新的茶沫子气息,构成了一幅鲜活而诱人的市井晨图。
跑堂的小二眼尖,立刻甩着白毛巾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爷早!可用早饭?咱们店里的早点可是青州一绝!包您满意!”
谢溟衡很自然地拉开一张靠窗的椅子,用眼神示意沈疏羽先坐,自己才在他对面潇洒落座,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笑着看向小二,眉梢微挑:“哦?都有什么好吃的?说来听听。”他姿态闲适,仿佛真是哪家出来游玩的贵公子。
“那可多了去了!”小二精神一振,如数家珍,“有刚蒸好的蟹粉汤包,皮薄馅足,一咬一包汤,鲜得能吞掉舌头!有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和糖糕!有熬得米油都出来的小米粥、南瓜粥!还有各色精细点心,枣泥山药糕、荷花酥、定胜糕……小菜有酱黄瓜、脆腌萝卜、卤豆干、肉松……对了,还有咱们师傅最拿手的葱油拌面,葱油熬得那叫一个香!客官您看要点些什么?”
谢溟衡转向沈疏羽,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自然而然地放低放缓,带着明显的征询意味:“想尝尝哪个?这儿的蟹粉汤包是招牌,青州临湖,蟹应当新鲜。粥也熬得不错,看着养胃。或者……试试那葱油面?闻着是挺香。”他记得沈疏羽似乎偏好清淡口味。
沈疏羽目光在那一道道名字上掠过,稍作沉吟。他虽不重口腹之欲,但此刻置身于这鲜活烟火气中,看着周围食客大快朵颐,倒也生出几分品尝的兴致。“一碗小米粥,一碟酱黄瓜便可。”他选择了最不易出错的清淡搭配。
“好嘞!一碗小米粥,一碟酱黄瓜!”小二高声朝后厨唱喏,又看向谢溟衡,“这位爷您呢?”
“一笼蟹粉汤包,一碗葱油拌面,再加一碟卤豆干。”谢溟衡点得干脆利落,指尖一弹,一小块碎银子便稳稳落在桌上,“挑最好的上,剩下的赏你了。”
“得嘞!谢爷赏!马上就来!保管是最好的!”小二眼睛一亮,声音愈发殷勤,脚步轻快地去了。
等待的间隙,谢溟衡拎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先是用热水烫了烫两个杯子,才给沈疏羽和自己各斟了七分满的热茶。“凑合喝点,暖暖胃。”他将茶杯推过去,自己则端起杯子,吹了吹气,呷了一口,姿态随意却好看。
沈疏羽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捧着茶杯,目光落在大堂里形形色色的食客身上,看着他们或匆忙、或闲适的模样,神情专注,仿佛在观察一幅流动的众生画卷。
谢溟衡也不打扰他,自顾自地喝着茶,目光却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沈疏羽身上,觉得他这副对人间烟火充满纯粹好奇的模样,比那九重天上无情无欲的天道模样,生动可爱了何止千万倍。
很快,小二就端着托盘快步而来,手脚麻利地将吃食一一摆上桌。
沈疏羽面前是一碗熬得金黄粘稠、热气袅袅的小米粥,和一碟切得细细、淋了香油、色泽诱人的酱黄瓜。
谢溟衡面前则丰富得多:一笼小巧精致、皮薄透亮、能隐约看到里面晃动汤汁的蟹粉汤包;一大碗拌得油润喷香、撒着翠绿葱花和焦黄葱段的葱油拌面;还有一碟酱色浓郁、看起来十分入味的卤豆干。
“二位爷请慢用!”小二笑着退下。
“多谢。”谢溟衡拿起筷子,却没先动自己的,而是用一个小碟子小心地夹了一个汤包,轻轻放到沈疏羽面前,“尝尝这个?青州特色。小心烫,先开个小窗,把汤汁吸了。”他边说边用筷子尖在薄薄的包子上皮上戳了个小口,一股极其鲜美的热气立刻伴随着浓郁蟹香涌出。
沈疏羽看了看那个小巧玲珑、汤汁饱满的包子,又抬眼对上谢溟衡带着笑意的期待眼神,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微微倾身,就着那个小口,轻轻吸了一口。
温热的、极致鲜美的汤汁瞬间在舌尖炸开,蟹黄的丰腴甘甜与猪肉的醇厚完美融合,味道层次丰富,确实惊艳。
“如何?”谢溟衡追问,眼神亮晶晶的。
“甚好。”沈疏羽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评价,然后学着谢溟衡刚才的样子,用筷子夹起包子,小口地品尝起来。他吃东西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但速度并不慢,看得出对这味道并不排斥。
谢溟衡嘴角的笑意加深,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对付自己那碗面条。他将每一根面条都均匀地裹上酱汁和喷香的葱油,然后吸溜了一口,夹起一筷子卤豆干放进嘴里,又很自然地用公筷又给沈疏羽碟子里添了两块,“这个卤得入味,咸淡正好,空口吃也不腻,你尝尝。”
沈疏羽看着碟子里多出来的、酱色油亮的豆干,抬眼看了看谢溟衡。对方正低头拌面,仿佛只是随手之举。他沉默了一瞬,长睫微垂,还是夹起一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味道确实咸香适口。
两人安静地享用着早餐,气氛有种难以言喻的融洽。谢溟衡吃得酣畅淋漓,姿态却不见粗鲁;沈疏羽细嚼慢咽,但对每样食物都报以认真的品尝态度。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食物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界限。
吃到一半,谢溟衡状似随意地抬头,叫住了路过添茶的小二:“小二哥,劳烦打听个事儿。”
“哎!爷您尽管问!”小二立刻停下,笑容满面。
“我们是外乡来的,听说青州城下月要办祈安盛会?阵仗大吗?”谢溟衡一边用筷子搅着面,一边语气轻松地问道,仿佛只是闲谈。
“大!那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大阵仗!”小二一听这个,立刻眉飞色舞,声音都洪亮了几分,“这可是咱们青州城顶顶要紧的大节日!比过年还热闹三分呢!”
“哦?都有些什么稀奇看头?”谢溟衡配合地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身体微微后靠,手臂搭在沈疏羽的椅背上,形成一个不着痕迹的庇护姿态。
“哎呦,那可海了去了!”小二掰着手指头,唾沫横飞,“头一桩最要紧的,就是‘传供奉’!就在盛会头一天晚上,最是隆重!城主府和各大商会备下三牲六畜、四季鲜果、美酒绸缎,堆得跟小山似的!由城里最有威望的老太公主持,全城的百姓都能去观礼祈福!然后呢,”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会有九仙门派驻在咱们这儿的上仙们出来,施展仙法,把咱们的诚心和供奉,梳理得妥妥当当,一起送上九天,献给青霭神君和诸天仙神,保佑咱们来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谢溟衡和沈疏羽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九仙门梳理”、“送上九天”,这无疑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九宗牢牢把控着凡间与神域的信仰通道。
小二没察觉,继续兴奋地爆料:“等传供奉的大典一过,后面几天才叫热闹呢!满街的花灯,亮如白昼!猜灯谜、放河灯、舞龙舞狮、杂耍百戏……连着闹腾三四天,夜市都不带歇的!今年听说还要办一场‘百戏擂台’,各地的能人都来,赢了彩头丰厚着呢!”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光彩:“而且啊,今年格外不同!听说为了感念一位在古早‘永夜战争’里为护佑咱们这儿而陨落的女神仙,今年盛会还要特意加上纪念她的仪程!到时候,挽碧阁的慕大家——就是那位箜篌弹得跟仙乐似的大家——会穿上特制的神女服饰,扮演那位女神仙,乘坐百花车巡游全城,最后还要在祭坛上弹奏祈福的仙乐呢!”
听到“慕栖棠扮演女神仙”、“纪念陨落女神仙”,谢溟衡和沈疏羽心中同时一动。这绝非巧合,慕栖棠的暗示和这新增的环节,必然指向某种真相。
“慕大家扮演神女?”谢溟衡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与期待,“那定然是极美的盛景。看来我们这趟来得真是巧了。”
“可不是嘛!”小二一拍大腿,“好多外地人都是冲着慕大家和这次盛会特意赶来的!二位爷若是想看巡游,可得提早去占个好位置!到时候保管是人挤人,针都插不进!”
“一定提前去。”谢溟衡笑着应承,又仿佛随口一问,“这传供奉的大典,具体在哪儿举行?我们也想去沾沾仙气,瞻仰一下上仙们的风采。”
“就在城中心的‘祈安广场’!立着好高好高的青霭神君白玉神像的那个!一眼就能瞧见!”小二热情地指了方向。
“多谢小二哥解惑。”谢溟衡又抛给他几个铜钱。
“哎呦!谢谢爷!您二位慢用,有事随时招呼!”小二接过赏钱,笑得见牙不见眼,躬身退下了。
小二走后,两人安静地用完剩下的早饭。
放下筷子,谢溟衡看向沈疏羽,之前闲适慵懒的神情收敛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锐光:“看来这祈安盛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有趣。慕栖棠特意提及,绝非无的放矢。”
沈疏羽用绢帕细致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优雅,眼神却已恢复清明冷静,如同寒潭映月:“嗯。‘传供奉’是关键节点。九宗梳理信仰之力,其间必有可供探查之处。而慕栖棠选择在此时机,以扮演神女的方式现身,或许……是想借这场万众瞩目的盛会,揭示什么,或是……阻止什么。”
“我们也正好可以近距离看看,这青州城的九宗据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谢溟衡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带着一种狩猎般的兴奋,“走吧,先去城里逛逛,踩踩点,看看能不能摸到些别的线头。”
“好。”沈疏羽颔首,站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喧嚣温暖、充满食物香气的客栈大堂,踏入了青州城逐渐沸腾起来的晨光与市声之中。暗流涌动的调查,就此展开。而半个月后的那场祈安盛会,无疑将成为所有谜团与冲突交汇爆发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