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学院礼堂,空气里漂浮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紧绷而兴奋的粒子。古老的穹顶下,人头攒动,深蓝色与墨绿色的校服旗帜鲜明地划分出Russell House与Milne's House的阵营。阳光透过高窗,在橡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裴应果然占据了前排正中的位置,李程颐和苏意挤在她旁边,连秦舒舒和陈梨溪也来了,五个女孩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引人注目的Russell支持区。
秦舒舒正兴致勃勃地分析着Milne's House可能采取的论点,被李程颐吐槽“胳膊肘往外拐”。
裴应没加入讨论。悄然离座。她绕到舞台侧方,在薄沁妍即将登台的必经之路。
薄沁妍正垂眸默念着论点,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抬起头。
裴应几步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银色包装的薄荷糖,递到她眼前。
“特地给我们主辩手的,”裴应语气还是跟平时一样随意,“等会儿要说那么多话,润润嗓子。”
薄沁妍看着眼前那颗小小的糖果,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这个举动的含义,又或许是在想是否合乎此刻的“规矩”。
裴应见她没动,干脆伸手,将薄荷糖塞入她的掌心,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皮肤。
“这可是我给你的特别加持。” 裴应朝她歪了歪头。
薄沁妍握紧了掌心那颗突然到来的、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糖果,冰凉的糖壳硌着皮肤,奇异地让她有些纷乱的心绪安定了几分。
裴应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幕布后,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回自己的座位。
薄沁妍已经坐在了反方主辩的位置上。她穿着熨帖的深蓝色校服裙,白色衬衫扣到领口第一颗,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她微微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资料卡的边缘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最后的思路。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静,却蓄势待发。
“我们沁妍这个气场,”秦舒舒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用手肘碰了碰裴应,“稳得像要参加国会议员答辩。”
主持人简短开场后,辩论正式开始。
正方一辩,Milne's House的Rajiv Sharma果然名不虚传。他语速很快,逻辑链条清晰,从生产力提升、医疗突破(如AI加速新药研发、个性化诊疗)到解决全球性挑战(如优化能源分配、气候建模),勾勒出一幅AI引领人类步入乌托邦的辉煌图景。他的论点流畅而富有感染力。
Russell House的一辩Alexander Chen沉稳应对,他抓住Rajiv描述中过于理想化的部分,指出其忽略了技术失控风险(如自主武器系统)、大规模结构性失业(不仅限于低端劳动力,还包括部分创意和白领工作)以及算法偏见可能固化并加剧的社会不公
二辩环节,交锋愈发激烈。正方的攻势凌厉,她用一个生动的比喻反驳Alexander,“我们不能因为汽车可能出车祸,就拒绝整个交通运输的革命。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制定交通规则,而不是否定汽车本身。”
Russell的二辩Olivia Martin立刻反击,“很好的比喻。但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辆可以由人类驾驶员完全控制的汽车,而是一台可能拥有自我意识、并且学习速度远超我们的引擎。当我们还没来得及制定出完善的‘交通规则’时,这台引擎可能已经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狂奔了。”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薄沁妍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偶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几个关键词。她的侧脸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但神情没有丝毫动摇。
终于,轮到主辩手总结陈词。
薄沁妍站起身,走到演讲台前。她先是对评委和对方辩友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整个礼堂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感谢正方同学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传出,不像Rajiv那样富有攻击性,也不像奥利维亚那样急切,而是一种平稳的、带着冷感的穿透力,像溪水流过冰面。
“正方同学反复强调‘潜力’与‘工具论’,认为问题在于使用工具的人,而非工具本身。这个观点听起来很有道理。”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但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当这个‘工具’强大到开始反过来塑造使用它的人,塑造我们的社会结构、我们的认知方式,甚至我们的**和恐惧时,它真的还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工具’吗?”
“当我们的购物选择被推荐算法引导,我们的信息获取被过滤气泡隔离,我们的社交行为被点赞机制量化,我们是否还能确信,那些做出的‘选择’,完全出自我们独立的意志?”
她引用了之前Olivia的比喻,“正如我方二辩所说,我们面对的是一台狂奔的引擎。但我想更进一步——我们或许正在亲手创造一个新的‘神明’,一个以数据和算法为意志、效率至上的神明。我们崇拜它带来的便利,却可能在不经意间,交出了我们身而为人的核心——那些看似低效的情感、那些充满不确定性的创造、那些需要漫长时光沉淀的伦理与价值观。”
她的语速并不快,每个字却都咬得很清晰,“正方提到医疗突破,我们当然乐见AI帮助诊断疾病。但如果最终的治疗方案,由一个将生命简化为概率和成本收益模型的系统来决定,我们是否失去了医疗中至关重要的人文关怀?”
”正方提到解决全球性挑战,但如果解决方案是由一个缺乏人类共情和历史纵深感的智能体提出,它是否会为了所谓的‘整体最优解’,而牺牲掉少数群体的利益和尊严?”
她冷静的剖析,像一位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剥离出华丽表象下的隐患。
“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放大了人类的能力,也同等比例地放大了人类的贪婪、偏见和短视。它将我们社会中原有的裂痕,用更高科技的方式固化、加深。”
”当我们沉迷于技术带来的即时满足和效率提升时,我们是否正在丧失耐心思考的能力、忍受模糊性的能力,以及……犯错并从中学习的能力?而后者,恰恰是人类迭代智慧、沉淀文明的基石。”
裴应看着台上的薄沁妍。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逻辑缜密,语言精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裴应却莫名想起了那个在天台上,指尖敲击着奥登诗集节奏、说起大提琴时眼里有光的女孩。
此刻的她,完美得如同一个被精心编程的AI,执行着“薄沁妍”这个身份应该完成的任务。这种完美,在此刻,让裴应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们并非否定技术本身,”薄沁妍总结道,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质疑的是这种失去制衡的、狂飙突进式的发展。真正的进步,不应以牺牲人性的复杂与尊严为代价。在拥抱那颗可能带来光明的火种时,我们必须首先确保,我们不会先被它灼伤,不会在它耀眼的光芒中,迷失了我们来时的路和自己的模样。”
“我的发言完毕,谢谢。”
她微微鞠躬。
短暂的寂静后,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薄沁妍的陈述没有炫技,却以其深刻的洞察和人文关怀,直指人心。
裴应跟着用力鼓掌,视线牢牢锁在正走回座位的薄沁妍身上。看到她坐下后,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似乎微微松弛了。
评委退席评议。
礼堂里的气氛松弛下来,充满了嗡嗡的讨论声。李程颐兴奋地摇晃着苏意的手臂,秦舒舒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沁妍最后那段关于‘迷失’的论述,挺狠的,直接把辩论拉到了哲学层面,Rajiv有点接不住了。”
裴应站起身。
“你去哪儿?”李程颐问。
“透气。”裴应丢下两个字,穿过人群,朝着后台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进去,只是靠在连接后台与侧廊的拱门边,抱着手臂等待。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听起来气氛有些凝重,似乎Russell的队员对结果并不十分乐观,认为正方Rajiv的表现也很强势,胜负在伯仲之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靠近,薄沁妍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她脸上还带着辩论时的余韵,神情有些疲惫的紧绷,看到裴应,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来验收一下我的薄荷糖起了多少作用。”裴应站直身体,目光落在她握住的右手上。
薄沁妍这才恍然,摊开手掌,那颗银色糖纸包裹的薄荷糖已经微微被手心的温度焐热。她看着糖,又看向裴应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
她没有反驳,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侧廊窗外洒满阳光的庭院,轻声说:“Rajiv很难对付。” 这话像是一句无奈的承认,也像是一句卸下防备后的感慨。
“但你处理得很好。”裴应带着难得的认真,“尤其是最后,关于‘迷失’的那段。不像是在辩论,更像是在……提醒。”
薄沁妍转回头,目光落在裴应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她似乎想分辨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诚的赞许,多少是惯常的调侃,却在裴应清澈专注的目光里,一时失了语。
这时,礼堂方向传来了骚动,评议结果似乎要公布了。
“要回去了。”薄沁妍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无懈可击的镇定,只是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粉。
“嗯。”裴应点头,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重新走向那片喧嚣。
结果宣布,Russell House以微弱的优势获胜。最佳辩手毫无悬念地颁给了薄沁妍。
掌声和欢呼声中,Russell的成员们围上去祝贺。薄沁妍被簇拥在中间,接过奖牌,脸上露出了得体而矜持的微笑,应对着周围的赞美。
裴应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上去。她看着那个在光环中心、仿佛天生就该享受赞誉的薄沁妍。
薄沁妍似乎感应到了她那道安静却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透过人群晃动的缝隙,目光准确地找到了她。
隔着喧闹的人群与浮动的光影,她们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