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 第1章 Chapter 01

晋江文学城

文/另刀行

*

在一个明媚的下午，丛薪突然提交了辞呈。

作为一名在公司里兢兢业业了七年的老员工，从丛薪走出人事部的那一刻起，四周飘动的目光就如光影零落散在她起球的针织衫上。

她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A君紧张兮兮凑到B君身旁，小声询问着是不是因为她犯了事才被公司开了，而B君则眉飞色舞朝C君、D君招了招手，恨不能将七年的爱恨情仇一吐为快，E君有些难以置信，F君似有些愤怒拍桌而起……

她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却也可以大致猜到内容的走向。毕竟以往的这条路上，每走一个人，她也曾是围聚在一角的一只小麻雀。

可她不善言辞，所以每次都是充当那个安静聆听的Z号观众。

角色突转，一下子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丛薪还有些不太适应。

她不知道是不是此刻她手中所捧的纸箱太过于夸张，毕竟有人点明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会有离职抱着纸箱的夸张场景，可她不想用某外卖品牌的纸袋再去装一堆的外卖纸袋。

是的，她在这个公司没有太多的东西。

按照过往的经验，像她这样老员工，离职的时候理应不逊于搬家才对。就像财务部的路姐所走的那天，她老公前前后后来搬了三趟才彻底清空了工位，还有产品部的小祝，她走的时候，她的闺蜜团拉着三条横幅，大喇喇拖着行李箱来迎接她的重获新生。

但丛薪的纸箱里，除了一沓各式各样的外卖包装袋外，就只有一瓶眼药水，半管护手霜，三分之一的抽纸巾，一个丢了吸管的吸管杯以及一本印着公司硕大logo的笔记本。

除此之外，她没有体贴的老公，也没有撑腰的闺蜜，在这城市里，她所认识的只有面前这群相熟又陌生的同事。

从丛薪离家起，她的母亲就总嘱咐她一人在外一定要多交一些朋友，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总能用得上。丛薪向来很听话，这些年也一直严格遵守着这条准则，七年里，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友好地与每一个人相处，可有时候，熟络有着特定的期限。

就比如，从她踏出人事部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有的关系就已经停止了运转。

这个道理，还是她从路姐那学来的。

其实以前她和路姐很要好，初入职时常常一起约饭，后来路姐组建了小家庭，约饭频率骤减。但她和路姐的部门相隔很近，偶尔带杯奶茶，点份小甜品，悄悄凑在茶水间蛐蛐几声难搞项目的往来还是有的。

只是后来路姐被某上市公司挖走，她们之间才慢慢疏远。

听说路姐现在所处的那个圈层里的人非富即贵，想要站稳脚必须要付出千倍万倍的努力，路姐很努力，也很优秀。

她说她想要让宝宝上最好的国际学校，接受最开放的优质教育，她说她想要换一套更宽阔的房子，这样每当有亲戚来借住时，就不用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小折叠床上，她还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丛薪一向是有些愚钝的，可那次她还是听出了路姐的弦外之音，她想她该有点自知之明，于是，她翻出久久都没有回应的聊天框，给宝宝送完最后一份礼物，就替这份友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有时候想想戛然而止也挺好的，往好处想至少没有结为仇家，而像她这种独处异乡的人是不能结为仇家的。

也不敢。

就挺好。

丛薪轻吐了口浊气，继续向前走着。

“丛姐，你真的要走了吗？”

室内灯光昏暗，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显得眼神格外澄澈。

丛薪晃了晃神只觉有些似曾相识，只是没有等她回复，出声小姑娘就被身后的组长使了个眼色，一脸茫然地朝工位走去。

丛薪盯着那道背影，轻笑摇了摇头。

也是，这套基本规则新人还没来得及学会，就是不知道以后……

丛薪胡乱想着，残留在脑海中的那双澄澈眼睛就变得愈发清晰，清晰到她一抬头就看到一道清丽的身影正站在门口。

那是一位约二十出头，身穿一身乖巧的浅蓝色小香风套裙，配上一对栀子花珍珠耳环的年轻姑娘，细致而成熟的妆容下，却丝毫掩盖不住眉宇间的天然青涩。

“来报到的是吧，人事部在最里面，直接往里走。”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姑娘羞赧一笑，踩着不太顺脚的细高跟就朝里走去。

“丛姐怎么说也是公司的老人了吧，才刚提离职，新人立马就替了过来，这事办得是不是太人走茶凉了。”

“那肯定是一早就准备把丛姐开了呗，在这个公司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包括你和我……算了不提这些，你们猜她的全妆能化几天？”

“绝对超过不了三天，毕竟公司里是真的没有值得化妆遇见的人……”

身后的目光随着她越拉越长的背影渐渐转换了焦点，丛薪回头又看了一眼刚进门的姑娘。在瞥见姑娘脚踝的那抹红晕时，她几乎是下意识要翻了下纸箱。

翻了两下，她就悻悻收回了手。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穿过高跟鞋了，特别是在上班的时候，又怎么会常备创可贴。

丛薪转回身，走到门口。

在前十八年里，丛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是去大城市漂泊的一员，她来自于一个乡镇小城，自小接受的教育也都是在小城里。她的父母本本分分操劳半生，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按照她家世世代代的传统，她理应继承这份平庸而又简单的生活。

但事情的转机在她高三那年突然开启，她坐在呜呜乱响的老式风扇下，如痴如醉翻动着一篇篇精彩绝伦的游记。不该这样循规蹈矩的念头，第一次侵占了她的大脑皮层。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如一粒火星卷入枯草，总有一天会有燎原之势。

她也想出去看一看，可事实上，她的成绩很一般，出省也只是上一个末流大学，然后去一个末流公司，等一段末流的人生，这与她在小城没有什么差距。

可丛薪似乎也是有些气运的，在高考那种声称一锤定生死的考试下，她连轴转的三个月冲刺竟然真让她超常发挥，一下子比往日的成绩多了二十分。

二十对于她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在一分就足以拉开差距的考试里，她有一个比以往更好的选择。

于是丛薪做了一件最离经叛道的事。

离开她生长的小城。

幸运之神永远都是公平的，她不会永远眷顾着同一个人，或者换句话来说，一个人的行径总不能仅依赖于幸运之神。

丛薪能够想出这些，全因同专业的同学基本上都是来自于周边的高考大省，她的成绩并不突出，甚至到了下半学期还有些拖后腿。

复杂难懂的专业性术语让她昏昏欲睡，日积月累的枯燥练习让她躁动难安，她好像回过味来，所谓的热门专业并不适用于她的大脑。

也是因为这份迟来的不适用，让丛薪迎来了她的第一次挂科。虽然都说没有挂过科的大学生活是不完整的，但她还是感到了一丝的羞耻。

这种羞耻绝不仅于绩点数据的难看，而是直接一把扯开了她的遮羞布，让她日以继夜泡在图书馆发呆的那些用功刻苦都变成了一个泡影。

所以在舍友轻描淡写提到“你看丛薪那么用功，不还是挂科了吗”的言语中，她瞬间就羞红了脸。

她不可否认她是一个高超的骗子，不仅于通用于她乖张的外表，还有她最善于自欺欺人。她假装的很努力人设，四年之后，一到分道扬镳的时刻就显露了真相。

同宿舍的人去大厂的去大厂，考编制的考编制，站在分叉口的丛薪突然被遏制在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之外，眼前只剩一片无尽的灰蒙蒙。

她捏紧手中几个只能忽悠忽悠父母的证书，终是没有勇气去敲响面试的大门，她怕她不过三句话就露了怯，更怕从面试官口中听到那句“你真的是学这个专业的吗，怎么连一个专业证书都没有”的质问。

丛薪怂了。

怂于一种伪装。

她在出租屋躺了一天又一天，在父母发出第三次回乡的邀请时，她意外接到了第一份offer。

因为她乖巧的外表向来给学长学姐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于是在某学长决定创业时，便第一时间向她递来了橄榄枝。那份工作的工资并不高，甚至内容也有些无趣，但却足以让丛薪摆脱无业游民的称号。

丛薪立即换了房子，她想这次，一定是个新的开始。

丛薪的思绪突然随着身后的鼓掌声而停。

列队欢迎新员工的入职一向是她们公司的传统，她回头望向正中央那崭新而硕大的logo。

在七年前，还没有齐整划一的人群，也没有瑰丽绚烂的灯牌，只有一扇玻璃小门，以及用透明胶带贴a4打印纸的xxx有限公司。

她记得那天学长将她领到前，向剩余的三人解释:“以后她就是我们的第五位成员了，来，自己简单介绍一下吧。”

丛薪望着同她一样迷茫的三人。

“大家好，我是丛薪，从前的从下面加一个横，新年的新加一个草字头。”

时间有些久远，她已经有些记不太清那时众人有没有听清她的介绍，只是后来路姐提过一嘴，“你当时怎么不直接说丛林的丛，薪资的薪，这样一目了然，也不用绕那么大的圈子”。

确实如此。

但没关系，她最擅长的就是绕圈子。

学长同大多数初创老板一样是个干劲十足的年轻人，在那个房价一路疯涨的时代里，大概想要在大城市安一个家是每个年轻人的梦。于是每到金秋九月，总是会有一批豪情壮志的人涌入，或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肝脑涂地，又或是像丛薪那样恪守本分却碌碌无为。

丛薪就在这，见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不出五年，公司规模越扩越大，所招收人的学历与能力也越来越高。

丛薪一直有个问题萦绕在心头，如果她是她们，她一定不会留在这，她要进大厂，进央企，总之该大展拳脚好好大干番事业，而不该在出现在这。

可她不是她们，她没有引以为傲的资历，没有出类拔萃的真章，在改革换部门后，安稳换为一种压力，身后越来越多的后辈将她远远甩开。她以前总说她是缺了一点机遇，但她心中门清，就算是机遇摆在她面前，也不属于她。

她还不具备发现或抓住的能力。

就像B君她虽为人骄傲，却实打实为名校毕业，不仅精通于多国语言，还通今博古，各种项目都信手拈来。不像她这种吊车尾，到了月底只能求天告娘，祈祷有一个馅饼可以直接砸到她的头上。

可想而知，她并不是每次都被幸运眷顾，这几年她的业绩一直都是最后。

但丛薪并不焦虑，她知道学长是个念及旧情的人，即便她每个月都拿着最微薄的底薪。

她是公司的老员工，没有一个公司会轻易赶走一位老员工，虽然她无法和路姐那种雄才伟略的人相比，但她老实本分，这足以成为一项新员工入职的衡量标杆。

以至于人事对外招聘时，最后总要加上一句，“坦诚讲，就算是我们公司的业绩倒数，大老板还是愿意给她足够成长的时间。我们从不会把人看作冷冰的赚钱机器，针对于每一位员工的特殊情况，大老板都给予最仁厚的人道主义关怀。”

起初丛薪那听到这话还有些感动，直到她听见c君和d君的聊天时才恍然大悟。

“你以为你是丛姐啊，人家可是元老级别的人，就算是她一单不开，老大都不会说她一句。”

“你说她是不是老大的亲戚啊，实习生小林的业绩是她的三倍，可还不是收到了劝退的警告，她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啊。”

是啊，凭什么啊。

她是那么的言不正理不顺，凭什么留在这啊。

丛薪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但离开这份工作她又能去做什么，有这么一个安稳的恩赐她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丛薪一下子就想到半年前，她第一次提出离职申请时，学长对她的语重心长。

“丛薪，我自认为这些年我待你不薄，难道连你也要走？说说吧，外面给你开了多少钱，如果价钱合理，我也可以考虑给你再加加，五千，底薪五千总行了吧。

丛薪你要知道以你的学历和能力，去其他公司她们肯定是不要你的，而且像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多用人单位都避之不及。”

他高傲又贴心地替她分析着未来规划，丛薪全程连连点头，没有半句反驳。她自知她没有一技之长，业务能力又差本不该有任何的不满情绪，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难过。

初来的她三千底薪加两百全勤，每增加一年年限，每月就多加一百来块，如今满打满算勉强才凑够了四千多元，可新来的实习生最低底薪标准就是四千五。

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个最便宜的人文主义标志而已。

那种愤怒、羞愧在积压了半年后终于再次爆发，她突然有点想结束这段浑噩的生活。

她想起在某个深夜，她窝在十平米的一居室里，望着手机里面近在咫尺的山川雪原。松枝凝结而成的雾凇彻底凝结了她的麻木，她重新翻出了那封辞呈。

【我考虑清楚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一看。】

申请秒通过。

于是，在某个明媚的下午，丛薪开启了她的流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