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色里。
车厢内,邢海仰躺在副驾驶上,转头看着男人紧绷的侧脸,忍不住笑了:“怎么?不高兴?牙齿都快被你咬崩了。”
男人说:“不喜欢这个人。”
“你不需要喜欢她。”
“讨厌她,看她这副嘴脸就讨厌。”
“也没必要讨厌。”邢海说,“老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一心为自己打算,其实也没什么错。她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凭什么要在腰上系一堆绳索,去拉扯那些山腰、山脚的人呢?对她来说,这些绳索不就是寄生在她身上吸血的藤蔓吗?我跟她掰扯这么多,是因为我和她立场相对,我得站在公司的立场。要是抛开身份,弄不好我会替她说话,甚至替她出主意呢。”
“可她能有今天,明明是你们公司一步一步把她捧红的。”
“我刚才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其实她红起来,主要靠的是运气。公司难道没捧过别人吗?每年签那么多人,几千几万个人里,才出来这么一个运气好的人。”
车厢安静了几秒。
男人边开车边侧头看了邢海一眼,邢海正望着窗外,侧脸在忽明忽灭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
突然,邢海幽幽出声,像是自言自语,“你说这个世界,是专门给这些运气好的人设立的吗?有些人拼尽全力往前跑,跑断了腿,还不如别人随手抓住一个机会,老天爷像是特别偏爱一些人,又特别憎恶一些人。”
男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几次张嘴,最后挤出一句,“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运气好的那类人。”
“放屁呢,你运气还不好?你是没见过倒霉的人。不说别的,你能遇到我,运气已经很好了。”邢海笑着说,“我这么优秀,还这么爱你。”
男人的心猛地一跳,刚才憋在胸口的那股子不爽,瞬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邢海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又嘀咕起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找我干嘛……总觉得没安好心,藏着什么小动作。”
“什么小动作?”
“我猜的,她是想拿我当突破口。白天见她,我就觉得奇怪,她一般都穿裙子,很少穿裤子的,而且晚上还拎了个包,我怀疑她兜里带了录音笔,故意套我话。”
男人露出惊恐的表情,“那你还跟她说了这么多?万一被她录下来,到时候……”
“放心,我说话的时候都留了心眼。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站在公司立场上说的。要么是客观说她的问题,要么是提总部的规定,没给她留任何可钻的空子。”邢海无所谓的态度,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而且,我倒是挺好奇,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一直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么大的ip,总不能真跟她闹僵了,太浪费。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们才能见机行事。”
他说的轻松,男人却觉得气愤,眼里露出一丝阴狠,“什么ip,既然想要背叛你们,索性毁了她算了,大不了一起完蛋。”
“你看,你又意气用事了。气性这么大干什么?做生意哪能有一起完蛋的想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亏的还是公司。最好的结果,总归是双赢。”
“我才不想看到自己讨厌的人得利呢,我宁愿双损,鱼死网破。”
邢海忍不住笑了:“所以你啊,就适合好好搞你的艺术,直播玩玩就行,签约的事就别再提了,你这性子,跟人打交道太容易吃亏。”
“……”
之后,邢海又跟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但声音慢慢地轻了下来,最后车厢彻底陷入安静。
男人侧头看,邢海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邢海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对工作,他看得认真,却不较真。他分得清立场,不偏执,不钻牛角尖。所以他总能在专注做事时透着股利落,在放松时又显得格外潇洒。
连对人的态度也是,他好像对谁都带着点情分,却又好像对谁都保持着距离,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车子开进院子,两人刚下车,就看见门口摆着一个巨大的快递盒,差不多有半个人高,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印着跨国物流的标志。
男人看到,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眼里满是嫌弃。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把盒子往旁边挪:“不知道谁寄的快递,这么晚了,放一边,回头再开吧。”
邢海却停住了脚步,疑惑地问:“什么东西?这么大一个。”
“可能是工作室的老师寄错了,本来该寄到工作室的。” 男人敷衍着,伸手去开家门,想把这事糊弄过去。
“你工作室的老师会把东西寄到家里来?” 邢海看着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心里更疑惑了,索性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快递单,“欸,这写的是我的名字啊,是寄给我的?”说着,他把盒子搬了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得拿进去看看,万一是什么重要东西。”
男人站在门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还是无奈地跟了进去。
他们两个大男人都不是爱打扫的勤快人,屋里却收拾得格外干净。这多亏了每天傍晚来一次,给他们打扫做晚饭的阿姨。这会儿阿姨肯定已经走了,餐桌上摆着晚饭,几盘菜都盖着保鲜膜。
邢海把快递盒放在客厅的地毯上,转身去找小刀:“我倒要看看,谁会给我寄这么大一个盒子,寄到家里来。”
男人没理他,径直走进厨房洗了手,然后走到餐桌边坐下,慢慢掀开盘子和碗上的保鲜膜。他吃过晚饭,不饿,可那碗酒酿圆子的甜香勾着人,刚好能当夜宵。他拿起勺子,往两只空碗里分着圆子,故意不看邢海,假装听不见他拆快递的动静。
邢海把快递盒打开,瞬间了悟,“哦,你妈从国外给你寄来的东西,她这署名,我都没看出来是她。”
男人的手顿了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声音闷闷的:“来吃东西吧。”
邢海走过来,“她不是第一次给你寄东西了吧?之前的,你是不是都扔了?难怪改成寄给我。”
男人语气淡淡的,带着点嘲讽,“她这是干什么?赎罪吗?冲着我赎罪,还不如去买点鲤鱼放生呢。虽然也是作孽,可至少不招人恨。她给我寄一次东西,就是多划我一刀,只会让我多回忆起一些不愉快的过去。”
邢海说:“一会儿我去帮你扔了。”
男人瞧向邢海,“我以为你会劝我,劝我放下,别再记恨她呢。”
“怎么可能?你该不记恨了自然就不记恨了。还记恨就表示心里不痛快,那就继续记恨着呗。你没必要强行让自己放下怨恨,那不是一种自我和解,那是在为难自己,你爸妈不值得你为难自己。你呀,只要以自己为中心就好,喜欢谁、讨厌谁、怨恨谁,都跟着自己的心意来。”
半夜的时候,邢海突然醒了。身边像是有只不安分的小兽,一会儿踢他一下,一会儿又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捏着他紧紧不放……
他连忙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的灯光下,他看见男人蜷缩着身体,眉头皱得紧紧的,额角全是冷汗,显然是在做噩梦。
“醒醒,醒醒,做噩梦了。”邢海俯下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别怕。”
他拍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慢慢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惊恐,还带着点没从噩梦里缓过来的迷茫。
邢海担忧地俯视着他,“怎么了?”
男人眨眨眼,“做噩梦。”
邢海扶他起来,“做什么噩梦啊?吓成这样?”
“梦到在一片黑色的树林里迷路了,一直走不出来。”
邢海伸手从床头柜上拿水杯的动作一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是我爸当年扔你下车的那片林子吗?”他语气有些黯然,“对不起呀。”
“不是。” 男人突然伸手抱住邢海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跟你爸爸没关系,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做这个噩梦了。”
对!他经常做这样的噩梦,因为他经常被人扔下。
“喝点水吧。”邢海端着水杯,递到他嘴边。
男人却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更紧地抱着邢海,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温度,听着这平稳有力的心跳。
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回放着刚才的噩梦。噩梦的开头,是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他亲爸不要他,亲妈也不管他,连爷爷奶奶那边都不肯收留。”
“所以你就把人领回来了?装什么烂好人!他跟我们家有半毛钱关系?”
“我看他可怜才管的!好歹我是他爸的好兄弟。”
“好兄弟?是觊觎人家老婆的‘好兄弟’吗?”
“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我胡说?你以为我瞎吗?你根本就是冲着他那个妈才把人领回来的!早就看上人家了吧?巴不得他俩赶紧离婚,你好趁虚而入?可惜啊,人家女的就算真离了,也压根看不上你!你也就配给人带带孩子,连个备胎都算不上!”
……
“对!我就是喜欢他妈妈怎么了?人家多温柔,多会体贴人,哪个男人不喜欢?再看看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她比?你连她一根手指头、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我至少不当婊。子!”
“你连婊、子都不如。”
“离婚!”
……
无休无止地争吵,无休无止地……
恶毒的声音在男人脑子里充斥,于是,他用另一道恶毒的声音去回击:都去死!都去死!
突然,激烈的噩梦变得平缓,他不再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听人争吵,他听到了邢海在叫他:“你在哪儿?我来接你回家……你在哪儿?”
他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阴森的树林里。
他无法回应邢海,也找不到路,只能在树林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串。他越来越恐慌,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嘶哑吼叫。
这个噩梦对他来说比之前的还要恐怖。
然后,他就慢慢醒过来了。
很庆幸,只是个梦。
能紧紧抱着邢海,能听到他的心跳,这才是现实。
邢海大概是太困了,抱着他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呼吸变得均匀起来,他又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水杯,杯底轻轻蹭着床单,水杯像是随时会倒下。
男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水杯从邢海手里抽了出来,握在手心。
他不敢问邢海,有没有怨过自己。毕竟邢海爸妈离婚,归根到底是因为他。
他们的人生能有交集,是一场错乱的因果。
算了,就这样吧。能像现在这样,抱着邢海,能和他一起生活,能每天看到他,就已经很好了。哪怕这份感情里,还藏着些没说透的东西。
他太眷恋这份温度,就算一切只是场幻像,他也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