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算来了!”
闵莜看见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任沉木,走上前想接过他的外套,但任沉木却并没有脱下的意思。
“?”闵莜拉着他胳膊,不解地提醒,“店里开了空调,你穿这么多小心待会儿热哦。”
任沉木朝他笑笑:“没事。”
闵莜又问:“你是从家赶过来地吗?怎么这么久?”都过去快一小时了。
“啊,抱歉。”任沉木对此没有解释太多,看了看表似乎很惊诧,“怎么都快六点了?你和朋友约的什么时候?”
“七点半。”
任沉木点点头,认真道:“那我们快开始吧,不然,”他善意地微微一笑,“赶不上可就不好了。”
闵莜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看任沉木走向操作后台,也跟了上去,但任沉木转身虚拦了他一下,俯身对他说:“再稍等一下下。”
搞什么啊?闵莜看着他进去和正在工作的蛋糕师交涉,愈发疑惑,眉心的“川”字越写越大。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任沉木终于折返回来。
“好了,我们开始吧。”他拉住闵莜的手就打算进去。
“等等。”闵莜叫住了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任沉木看起来很无辜:“我怎么了吗?”
“我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不是这里的员工吗,今天好像也不是你的休息日呀,你在家就罢了,怎么还?”闵莜手指指操作台上的人,一脸难以言语。
“这个我待会儿和你解释好吗?”任沉木俯下身和他咬耳朵,“时间真的不多了,听话宝宝。”
闵莜最受不了他这样,又被哄得脑子晕乎乎地只知道点头,恍然间又闻到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像是发潮生锈的螺丝钉,他下意识拉住任沉木,“什么味道?”
“没什么。”任沉木套上工作服,将顾客专用的那套递给闵莜,“快换上吧。”
闵莜换好衣服,在任沉木的指导下开始制作蛋糕,和几个月前一样的耐心细致,一步步悉心教导,困难处握住他的手帮他制作,而和之前不一样的是——
“别捏我啦!”闵莜气恼地小声说他。
任沉木从鼻子里轻笑出声,很是愉悦,还是我行我素地揉捏着闵莜的手,“这是学费。”
闵莜直想翻白眼,之前咋没发现他还有这么没脸没皮的一面?这算什么老师嘛?假公济私!道貌岸然!——他的胡思乱想忽然又被那股发锈金属的味道打断了,他顺着味道的传导一路追踪到任沉木的小臂,好似失神般盯着。
任沉木感觉到他的不在状态,侧头问道:“怎么——”
鬼使神差地,闵莜猛然伸出手想要掀起他的衣袖,被任沉木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极其自然地抽身开,理了理衣袖,笑得和煦:“好学生可不能不听老师话。”他不等闵莜开口,手指点了点已经成型的蛋糕胚,“你先抹奶油,我去趟洗手间。”
走到门框边看见闵莜还傻站在那儿,又折返回去无奈道:“就我之前教你的那样,自己先来,我很快回来。”他避着另一边的糕点师飞快在闵莜脸上点吻一下,“已经六点二十喽,加油宝贝。”
时间紧凑只来得及做基础款,必须争分夺秒,但闵莜握紧了抹刀却不知所措,那股干涩的铁锈味像个蛛网缠住了他的大脑和心脏,他几乎是逃避般不去过度思考那是什么。
任沉木如他所言很快回来了,与此同时闵莜敏锐感知到那股伴随他若隐若现的金属味彻底不见了,他看着任沉木尚还湿润的手,不动声色地想,他用了很多洗手液。
铁锈味被甜腻得过分的水蜜桃味取代,和任沉木放在一起显得尤其突兀怪异,就像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
后半段几乎全是任沉木握住闵莜的手带着完成的,闵莜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现实与思想之间的游离态,是给一朵花就被骗走的小红帽。
紧赶慢赶,好歹是卡在七点冒头的点完成了,闵莜飞快将蛋糕打包好,装备好餐盘餐具再系好丝带,脱下操作服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跟任沉木挥手再见。出人意料的是任沉木并没有挥手回应,反倒也脱下工作服跟了上去,在闵莜踏出门的一瞬间,大手罩住他的头将人带向自己身后。
咔擦!
是快门声。
什么鬼?!闵莜歪身被任沉木挡在身后,侧眸顿时傻了眼——只见店门口零零落落蹲守十几个狗仔,有明晃晃就站在大门前的,四周看还有躲在草垛里墙角处偷拍的,那一张张贪婪的脸,此刻真像是狗见到了骨头,满眼的虎视眈眈。
闵莜感觉到腰上的手将他向店内推了推,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任沉木就已经将他推进了店内,顺手拉上门,另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女生将他拉到一旁。
“你是?”闵莜拎着蛋糕彻底傻了眼。
“我叫顾芯,是任沉木的同事。”女生笑着自我介绍,“是任沉木提前跟我说今晚要是又有情况就帮他守好你的。”
“又?什么情况又?”闵莜没来由的心慌,他转身想跑回去却被顾芯拦得死死的。
“不行不行不行!你过去了任沉木真要跟我没完!你放心好了这都正常场面,他能处理好!”
这他妈到底在干嘛?!
闵莜被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搞得心烦,他远远地隔着玻璃看见任沉木被那一群人围住,看见他被步步紧逼,天色越来越昏暗,让他几乎看不见任沉木的脸,只听见忽然传来“咚”地一下,皮肉相搏的声音,闵莜再也顾不上什么教养,额角都青筋暴起地怒声质问:“到底什么情况?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任沉木到底怎么了?!他妈的说话啊!”
顾芯面上抽搐一瞬,偷偷瞥了眼任沉木的方向,叹气道:“其实,他前天就已经辞职了。”
闵莜被这话打得措手不及,“……什么?”
他不知道。
顾芯继续道:“今年开业以来,只要任沉木上班就一直有一群人跟踪他盯着他,给店里经营带来了很大影响,当然他自己肯定更不好过,毕竟过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一个不关注设计圈子的人都知道了,反正这帮人闹了几次后,经理就找他谈过一次话,再后来,他就辞职了。”
闵莜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
他不知道。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闵莜看向门口,那里传来的抨击声像是砸在他皮肉上的拳头,顾芯怕他又要过去,忙道:“放心了他处理这种事已经很有经验了,不会有事的。”
轰隆!
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将顾芯的话砸得七零八落。
“报警。”闵莜嘴唇都在发抖,那股咸腥到恶心的铁锈味又一次缠上了他,头顶炫白的灯光照得人发晕,闵莜慌乱地拿出手机,不停说着,“报警,马上报警!”
“不用了。”
闵莜倏地抬起头,看见衣衫凌乱的任沉木,还有他带血的拳背,打转在眼眶的泪花忽然间就滑落了,店外已经没有人了,地上还有些散落的零件,大门敞开灌进冷风,闵莜遍体生寒,他好冷。
顾芯很有眼力见地走开了,诺大的陈列区只有他们两人,任沉木走过去,扯出一个温和的笑:“不用报警,是我打的他们。”
要是报警就能制止这帮人,那他也不至于辞职。
看闵莜毫无反应,任沉木抽纸擦干净手,打开双臂道:“没事了,过来抱抱。”
闵莜还是一动不动,只有嘴唇无意识地蠕动,轻飘飘吐出一个“冷”字。
“什么?”
闵莜闭上眼,身躯在轻微地颤抖:“……冷。我,好,冷。”
任沉木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又大步走近了些,伸臂将闵莜圈在怀里,“抱一抱就不冷了。”
怀里的身体在发抖,任沉木开始思考,他这么做是不是太坏了?
“已经七点半喽,你还不去陪朋友过生日吗?”
闵莜埋首在他胸脯摇头,开口时声音酸哑得不行:“不去了,我不去了。”
任沉木下巴磕在闵莜头发上,善解人意地问:“那蛋糕怎么办?”
“找个骑手给他们送到饭店里就行了。”闵莜似乎已经丧失了说话的力气,他只闻得到那股刺鼻到窒息的血腥味,对,是血腥味,从血管里流出的,一个活生生人的血液的味道,他被任沉木环抱着,那双抱住他的手臂像刽子手的屠刀,稀沥沥滴落血珠,将他也浸透溶蚀……
明明抱得这样紧,却还是那么冷,那么痛。
“对不起……”闵莜说得小声,闭眼胡乱吻在任沉木喉结、下巴,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回家吧,我们回家。”
任沉木在他看不见的上方勾起笑,温声应道:“好。”
好,他就是这样一个坏人,谁让闵莜偏偏是个怜爱他的好人。
他不后悔。
任沉木带着浑浑噩噩的闵莜回去,闵莜像只被吓坏的小鸟,一路垂着头一言不发。待到要进门的时候,他才像刚缓过神来似的挣开任沉木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任沉木一怔,看着空出的手心:“怎么了吗?”
闵莜抿了抿干燥的唇,视线瞥向一侧:“你受伤了,我去给你买点药。”
他说完也不管任沉木的回答,径直就冲下了楼。任沉木不放心地追上去,下楼却已经不见了人影,手机响起提示音,是闵莜发来的信息。
[小怪宝宝:你别来了,免得走岔了。]
附近有好几家药铺,还都分散在街道两边,任沉木想了想,最终收回跨出去的脚,上楼进屋。
[123木头人:好,注意安全。]
闵莜站在楼栋墙角处,昏暗环境下手机散发的光直直打在他脸上,刺得人眼痛。他捂住脸,想到顾芯说的话,想到任沉木遭遇的事情,还有自己像个外人般一无所知的丑态……
注意安全,那你呢,明明知道不安全,又为什么要过来?
为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而关于你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不,不对。本来可以知道的,只是因为我满心扑进了自己的生活,却忘了配合你的脚步;只是因为我总在诉说自己的喜悲,却忘了倾听你的烦恼……只是所有本该共同面对的问题,我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从感知。
“您的药,请拿好。”
“谢谢。”闵莜拿过装药和纱布的口袋,转身打算回去,一道男声忽然叫住了他。
“闵莜?”
闵莜转头,认出这个男人是同一楼层的邻居。
“张叔。”
“欸。”被叫张叔的男人是隔壁313的租户,之前任沉木眼疾突发就是他帮忙叫的救护车,“这是开学了?我前两天还在跟佩佩说今年都还没见到你。”
佩佩是张叔的女儿,今年在上初一,闵莜大二下就搬到这边来住了,还帮当时正备战小升初的佩佩补习过功课,小姑娘对他很是喜欢。
“嗯。是好久没见了,改天又去您家蹭饭。”闵莜笑笑,看他手里拿着的贴膏又问,“腰疼又犯了?”
张叔无奈地摆摆手:“老毛病了。你呢,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我……”闵莜顿了顿,说,“就买些碘伏和红霉素软膏,放家里备用。”
“哦,是,年轻人也是要注意身体,有备无患嘛。”张叔和闵莜两个人提着药往回走,随口提起,“之前你不在这,旁边小任那屋可不太平呢,也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老缠着他,扰得楼上楼下都不安宁,有一次还……”
闵莜猛地转过头,紧张地问:“还怎么?”
张叔一脸讷讷难言,“哎呀”一声道:“还动起了手!”他看了眼闵莜,重重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儿跟你都有点儿关系,我说吧,怕你多想,不说吧,这……话又到这儿来了。”
闵莜脸色又白了一分,嘴唇蠕蠕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道:“没事,您说吧。”
“你去年搬回学校了不清楚,就今年二月初,开始频繁有人到咱们楼下蹲点尾随什么的,专门就找小任,我平时出去也少,碰见几次就是那帮人围着他,又是追问又是拍照的,黑压压一片,吓人的很,但他的事我也不清楚,问过几次用不用帮忙,他也只摇头,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二月初,那么早就开始了吗……
“最初倒也还好,我以为就是些记者,虽说扰民了些,但我不太懂你们年轻人那些事,看小任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也没多管。直到有一次。”张叔狠狠一捶拳,“我真没想到那些人那么疯狂!”
“有两个人在门口蹲守了半天,没见到任沉木,就去敲隔壁的门,他们开始敲的我家的,被我给骂走了,结果后面又去敲你家的,我从猫眼里看见他们拿着什么喷漆啊撬棍的,真是跟□□一样。我当时正打算报警,结果小任就出去了。”
“然后呢?”闵莜越听越心惊,后怕和后悔一起席卷了他,每听见一个字都像在自虐,可他还是在问——然后呢?我到底,错过了多少。
“小任把他们拖到了楼梯道,我也看不见,就叮叮咚咚一阵响,还有那几个人骂人的声音,再后来就没声儿了。”张叔看着前方,眼角的鱼尾纹在此时似乎更沧桑,“小任后面还跟我还有楼上楼下的住户道歉,我当时看他手掌都破皮了,也不知道贴个创可贴,顺手给了他一个,他还不好意思呢。”
“那次后那帮人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你们不在这儿那段时间都挺太平的,结果他这才刚回来,那帮人又来了,真是狗皮膏药,报警都没用!他最近也在考虑搬家的事,希望以后都好好的吧。”
搬家?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楼下,张叔拍拍闵莜肩膀,“说多了,本来只是想说家里备点急救用品是好的,年轻人在外都要照顾好自己,父母在家才能安心啊。”
闵莜点点头,硬挤出一个笑,却看起来像要哭,“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张叔和蔼地笑笑,上楼进了自己屋。
闵莜推开任沉木家的门,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他抬眼,看见任沉木正在给Ruby做晚饭。
“可算来了,我都要出去找你了。”任沉木身上的外套没脱,甚至鞋都没换,将Ruby的晚餐放到狗子跟前,这才走到门口换鞋。
闵莜沉默着将手里的药递给他,任沉木道谢接过,他伸手拉着闵莜往客厅走,却发现拉不动人。
任沉木眉心一蹙,闵莜是不是生气了?
他走过去双手揽住闵莜的肩,弯腰和他对视:“宝宝,怎么了?怎么不开心?”
闵莜不想理他闭着眼,面部肌肉抽动,突然伸手死死掐住任沉木的手腕,硬是把那层袖子刷上去了,露出冒着血珠的伤口,逼视着任沉木:“为什么不告诉我?”
任沉木平淡地瞧了眼伤口:“又不是大事。”
“那什么是大事?”闵莜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鼻腔又热又酸,“不顾自己安危给我澄清不是大事,被骚扰被欺负不是大事,要搬家也不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什么样的大事我配知道?还是你的事情我全都要被蒙在鼓里?!”他的声音又急转而下变得低哑难堪,“既然瞒着我,就好好瞒着我啊……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
任沉木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想要闵莜给他多分一点点注意力,一点点就好,哪怕手段下作,可他真的不是要给他压力,不是想弄哭他。
他凑上前想抱住他却被推开,只能先哄着人:“对不起,小莜,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但我真的——”
“不,不是你的错,”闵莜打断他,苦笑着摇头,“你多高尚多大义啊,是我太任性,是我忽视了你,我有什么资格怪你,嗯?”他直视任沉木,声音悲戚又委屈,“你把我牢牢挡在身后啊。”
他想指责,又毫无资格去指责,是他自己一次次拒绝任沉木,是他自己从没关注过这些蓄积的风暴,是他自己漠视了明明近在咫尺的求助还贪得无厌地一直一直索取!
——可是为什么?
思想极端的拉扯让他痛地泪眼模糊。
为什么这么对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又不能彻底瞒住他?为什么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高高架起,困在道德的囚笼连质问都显得苍白?
本来老老实实吃饭的Ruby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拉拉扯扯的两人还以为在玩游戏,叫了几声被任沉木瞪回去了。
任沉木站在原地,几度张口又缓缓合上,他垂眼看着血珠不断的小臂,握紧了拳让肌肉紧绷,血流慢慢停住,然后用伤口没那么多的手去靠近闵莜,小心翼翼地将人往屋内带,
“对不……”
“我不要听这个。”
闵莜发泄过看起来情绪和缓多了,顺着任沉木的力道往里走。任沉木高悬的心稍稍放松一些,顺着人道:“好,我们先进来。”
门被关上,隔绝外界。
任沉木拉着闵莜坐到沙发上,没着急解释,而是将买来的药打开递给闵莜,“边帮我擦药边说好吗?”
闵莜看着递到面前的碘伏,深深看了眼任沉木,伸手接了过去。
打开药瓶,取棉签,沾取药水,擦拭。
微凉的触感从小臂传来,和刀片划过皮肉那一瞬的感觉一模一样。
月光倾泻堆积在窗边的小桌,美工刀映出冷酷的银光,刀刃处最细最亮的银线划破空间,直直指向任沉木的方向。
他轻声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