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春 第41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闵莜第二天敲响任沉木门时，只见到他一人。

“早上好，”闵莜脸上是忧伤的笑容，开门时说出这句熟悉的开场白。

“早上好。”任沉木倒是不像第一次那般冷淡或错愕，浅笑回应，侧身让闵莜进屋。

屋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东西，所以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闵莜还是敏锐地发现，桌上四个一套的杯具少了一个，条几上的玻璃台面被磕了两个缺角。

“今天起这么早。”闵莜开玩笑地说，“我还只敲了一次。”

“今天没赖床。”任沉木笑说。

“谢谢你昨天的醒酒汤。”

“不客气。”

又是一阵沉默，闵莜看着任沉木乌青的双眼，又垂眼看着面前只剩三个的杯子，似乎能想到昨天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骗人。”好一会儿，他才气息颤抖地出声。

任沉木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慌乱地抬起他的脸，眼中带着不解。

闵莜又缓了缓气，皱眉哑声道：“你骗人，你根本没睡……”他猛地拥抱住任沉木，像他一直期望的冲动一样，用力地抱紧他，保护他，“我都看见了，你的灯亮了一整夜。”

阳台微弱地灯光在前半夜来回闪动，又渐渐归于平静，闵莜听见隔壁传来的开门声与脚步声，有人离开了，但灯光还没灭，他知道任沉木还在。

很难说清那是种什么感觉，他不觉得自己多紧张焦虑，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总是有人要走的，也有人一直留在这里。

任沉木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脱了外套只有里面单薄的一件衬衣，挽起的袖子被他放下了，他回抱住闵莜，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话，只有一点点温热隔着布料传来。

为什么拆穿我呢？

你是不是也一夜未眠。

撕破华美的外衣，裸露腐烂的血肉，是同情，还是怜爱？

他还不懂这个拥抱的意思，就听见闵莜近在耳畔的声音。

“穿这么少，不冷吗？”

一个人，不冷吗？

闵莜松开任沉木，眼带水光地看着他，像是诱惑，或是恳求，“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吧。”

任沉木看着他，总是很难拒绝这双眼睛。

*

“你父母会不会觉得这很奇怪？”

答应的时候好像大脑缺氧，点个头就把所有事情甩脑后了。等这下上了飞机，一切真的不再可逆，又开始惶惶不安。

人做没把握的事，到未知的环境下，仿佛回到了稚子时期，迫切需要指引与安抚。

闵莜正戴着眼罩休息，闻言瓮声嘟囔：“又不是回家出柜。”

……

任沉木呼吸一滞，几度张唇又不知说什么，耳根连着脖颈处隐隐发热，他捂住脖子转头看窗外。

应该是睡糊涂了说梦话吧。

闵莜倒也希望如此，可事实上他说完这句几乎脑子就直接宕机重启了，幸好有眼罩挡住他震惊难以置信的神情。闵小莜你在说什么啊——！！！就这样把任沉木创飞连机票钱都省了是吧，我靠我靠我靠，他会不会觉得我有毛病？会不会觉得我对他图谋不轨？……虽然也许可能大概maybe有所图谋，但是！闵莜转头想看任沉木的反应，但眼前一片漆黑，他怕自己这副蠢样子被看去又转头另一边假装睡着。

但是抱歉！强迫男人的事我做不到！

闵莜脑子里一团浆糊闹不清，加上昨天没休息好很快又昏昏欲睡，将入白日梦的感觉就是**于烈日之下，所有一切都暴露无遗，圣光普照并无灼热，承认深埋心底最隐秘角落的情感。在这样的感觉下，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传来任沉木的回声。

“和你出柜有什么奇怪的。”

*

羽翼迎长空而去，俯瞰珠江如一条银色的丝绸穿梭于高楼大厦，随飞机升高而渐渐隐去，云雾重重，再登场的是长三角平原江南水乡的典型景色。

太湖辽阔的水域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与四周的农田城镇相衬，河网密布，星罗棋布，阡陌交通将粉墙黛瓦的民居与现代化的高楼相连。飞机响起提示音，闵莜缓缓醒来，摘掉眼罩，眨眼聚焦视线，看见任沉木正看着窗外，阳光打在他侧脸，鼻梁高挺薄唇平直，感受到闵莜的视线转过头时目光温柔，闵莜心头一动。

“你家乡真美。”和你一样。

闵莜笑起来，“那你可要多玩段时间。”

“那当然。”

飞机落地，两人拿好行李走出安检门，刚出去就看见一道醒目的横幅——

[欢迎麦麦凯旋归家！！！——最爱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妹妹]

任沉木还没反应过来闵莜就已经飞速躲到了他身后捂住脸。

“怎么了？”闵莜偏头问。

闵莜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尴尬了……”接机人比欢迎语还长。

任沉木不明所以，对面浩浩汤汤一群人走了过来，率先冲到跟前的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十三四岁，蹦蹦跳跳到任沉木面前就要把闵莜抓出来。

“小闵哥，快出来呀！我都看到你了！”

闵莜深呼吸，挺身而出，绝望地看着他爸妈举着横幅走过来，瞪着小女孩道：“童苒，又是你的坏主意！”

“是好主意！”闵莜扮鬼脸纠正他。

“麦麦！”元歌一个熊抱将儿子揽在怀里，“可算回来了，妈妈的宝贝儿！”

而后扑来的是他爸，几个老人将横幅收好也围着闵莜驱寒问暖，众目睽睽之下闵莜实在是受之不起，举双手投降向任沉木投去求助的眼神，后者爱莫能助地摊开手。

但这个目光被元歌get到了，她又转向任沉木，热络地拉住他：“你就是麦麦说的邻居朋友，沉木是吧？”

任沉木微笑得体：“阿姨新年好，我是任沉木。”

“你也新年好，”元歌笑眯眯得，招呼其他人道，“这就是麦麦要带回家那个朋友，小伙子多周正。”

“妈！”闵莜看攻击对象变换为任沉木，连忙上前护住人，“我带来的人当然要我介绍了！”

“你这孩子就跟你妈对着干。”元歌嗔他一眼，会意地拉开众人。

闵莜和任沉木对视一眼，揽住他向家里人介绍：“这是我的邻居，去年八月搬过来的，叫任沉木，任意的任，乌木沉香的沉木。这次和我一起来苏州感受江南风景，”他眨眼wink一下，“是救命恩人，好好招待。”

众人笑作一团，只有童苒黑亮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任沉木。

闵仲安上前和任沉木握手，拍着他的肩道：“这次的事我也有所了解，谢谢你提供的帮助。我代表我们全家，向你表示欢迎，希望你在这边玩的开心。”

任沉木颔首轻笑：“您太客气了。”

“好了我们也不在这耗时间了，你爸爸订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饭庄，我们过去坐下慢慢聊。”元歌揽着闵莜道。

一旁的奶奶顺势拿过闵莜手里的行李箱，爷爷慢了一步于是帮任沉木拿了过来。

“您不用麻烦……”任沉木想阻止。

“欸，没事，”闵仲安乐呵地拍拍他，“我们家没有让小辈拿东西的规矩，闵莜在家更是被惯得水都要人倒哈哈。”

任沉木浅笑，看着前面被家人环抱的闵莜，来回左右转头答话都应接不暇，偶尔说句什么引得哈哈大笑，他也不禁笑意加深，闵莜这时回头，月牙的眼睛朝着他又弯了弯。

“爸你快点，别走掉了！”

“知道了！”闵仲安应答，拉住任沉木加快速度，“快走吧，弄丢了他的贵宾这小子能削了我。”

任沉木迎风向前，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满足随着风紧紧环绕在他身边，慢慢聚拢成温暖的触感落在手心，他加快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想将那属于他的温度更牢地握在掌心。

*

饭庄订得早，几乎是落座就吃，几人其乐融融，元歌忙着给几个孩子夹菜，怕任沉木不合口味还询问了用不用加菜，任沉木连连摆手拒绝。饭后任沉木以为是直接回家，不料闵仲安又拉着他们到了商城。

“年货不是买了有吗？”闵莜问。

“之前家里小孩多，零食都要吃完了，还有烟花，你妹妹喜欢，你们再去买些。”元歌朝闵莜挥挥手，“我去买些菜，你们选好了去楼下等我，我们霸王茶姬会合，记得帮我点一杯伯牙绝弦。”

闵莜比了个OK的手势。

“走走走让孩子们自己选，你在这人家不自在。”元歌离开时还拉着闵仲安，回头嘱咐闵莜，“注意安全，钱喊你爸报销。”

长辈离开后就剩闵莜、任沉木还有童苒，爷爷一辈的在休息区闲逛聊天。往店铺走时，任沉木忽然坏心眼地偏过头，叫闵莜：“麦麦？”

“干嘛？”闵莜迟钝地反应过来，“哎呀别这么叫。”

任沉木笑意盈盈：“你的小名吗？哪个mai？”

“田麦的麦。”

“为什么叫这个？”

“就取了这个呗，我爸妈希望我种田，所以取了个小名叫麦麦。”闵莜耸耸肩。

“是吗，”任沉木看透他的玩笑，其实他不需要闵莜解释，他看到的一切已经给出了答案，“是希望你像田麦一样质朴坚强，厚积薄发吧。”

闵莜耳垂泛红：“也可能喽。”

一旁舔棒棒糖的童苒吐出蓝色舌头：“这个叔叔还挺聪明。”

任沉木猝不及防脚步一顿，闵莜忍着笑肩膀都在发抖，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人大包小包买好了零食又去了烟花爆竹专卖区，先前的零食是童苒专在挑，这会儿是闵莜和童苒一起挑。

“你们这里还允许放炮竹？”任沉木问。

“不许啊。”闵莜一本正经道，“所以我们偷偷放，然后你去举报，举报有奖呢，到时候我俩平分money。”说罢还眯起眼猥琐地手指比七搓了搓。

他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谁知道任沉木这个傻子居然当真了，还真严肃思考起这个问题：“这样会不会得不偿失，如果把你抓起来怎么办？举报的钱可能都没买烟花一半多，要不还是我来放你举报？”

闵莜“扑哧”笑喷了，“我开玩笑的了你真是，好单纯啊，不知道的以为我拐卖大学生呢。”

“不会的。”

“嗯？”

“不会这么以为的，”任沉木绷着脸，“因为我是大叔。”

闵莜笑得不行，说他“记仇”，童苒在旁边吐舌继续选烟花。

好不容易直起腰，闵莜扒拉着任沉木站稳，靠在他身上说：“好了不逗你了，我们要回老家，那里可以放。”他凑近任沉木耳边，笑嘻嘻道：“虽然还是偷偷的，不过大家都偷偷的。你可别当叛徒哦。”

任沉木偏过一点头，看见闵莜近在咫尺的侧脸，细微的绒毛在说话间颤动，他又靠近一点，热气喷在闵莜脖颈，看他瑟缩下脖子，挑眉道：“你猜喽。”

*

几经周转回了老屋，它坐落于城市边陲的一个小乡村，傍晚时分依旧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我们在这儿先呆两天，然后再回城。”闵莜安放好不同物品，挨着任沉木坐在沙发上。

“好。”

“小闵哥！”童苒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小闵哥，快来帮我点火！”

“来了！”闵莜站起身，朝任沉木伸出手，“要不要一起来放烟花？”

任沉木笑着拉住他的手，“保证不当叛徒。”

童苒正拿着一根冲天炮，拿着打火机眼巴巴望着闵莜，“小闵哥快点，快点！”

闵莜无奈笑笑，快步走过去帮她点燃引火线，嘴上还在吐槽：“这么大人了还不敢点火，胆小鬼。”

童苒扒拉下眼皮：“略！”

给童苒点完，闵莜又拿了两根依次引燃，将其中一根递给任沉木：“快快快拿着！”

“我也有？”任沉木诧异地接过，“谢谢小闵哥。”

“滚蛋！”

烟花穿过管道冲上半空炸开，任沉木偏头笑问：“你妹妹为什么这样叫你？”

闵莜还没开口，童苒就抢答道：“因为顺口啊，不然叫他小麦啊，我还全麦面包呢！”

“……”

闵莜尬笑摸摸她的头，“苒苒今天可惜没买彩票。”一句话cue两个人。

“什么意思？”

“夸你聪明的意思。”任沉木道。

童苒转头瞪他：“没问你，大叔！”她摇摇手柄，确认烟花已经放完了，又抽了几只“手持瀑布”，傲娇地冲闵莜甩甩，“我要玩这个。”

“知道了，大小姐。”闵莜又帮她引燃，嘱咐道，“这样别乱甩伤到自己。”

“哦……”

“也别伤到我和他。”闵莜又点点自己和任沉木。

“不哦。”

“你呀！”闵莜捏捏她的脸，童苒挣脱开，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手持瀑布物如其名，绽放时如悬挂的瀑布，气势连贯绚丽，四周燃起白色的烟雾，烟火下落像九天银河，耀眼迷人。

闵莜和任沉木手中的烟花棒放完了，就站在檐廊处看童苒玩儿。任沉木问道：“对了，你妹妹为什么姓童？”

他今天才得知闵莜有个妹妹，和他父母都不同姓，以为是别家的小孩，但一天看下来不是。难不成是领养？但这好像没道理啊。

“因为她不是我亲妹妹。”闵莜的神色忽然有些落寞，甚至是伤痛，“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妹妹，后来被我们家领养了，怕她介意所以没有改姓。”

“……为什么？”任沉木隐隐察觉出不对劲，又补充道，“如果不想说就不说吧，过年要开心一点。”

闵莜却笑笑，看着前方玩乐的童苒：“因为她哥哥死了。”

童苒又玩了一两把不同的烟花玩具，她跑上楼在箱子里翻找，眼睛一亮，发现一个人搬不动又开始喊闵莜：“小闵哥！快看我找到了什么！快来！”

闵莜在任沉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没事的，都过去好多年了。我上去看看。”

他跑上楼，发现童苒找到的是一个大型礼花Dan，足足有10寸，童苒在旁边兴奋大叫：“这个是我选的，会放出漂亮形状的烟花！我要看这个！”

“好好好。”闵莜当然依着她，用力搬起礼花Dan，稳步下楼。

礼花Dan被放在庭院中央，童苒和任沉木站在檐廊等闵莜点燃。闵莜点了两三次都没点燃，引火线越烧越短，他每次只能靠得更近去点，冒一点儿火星又立刻弹开。

“小闵哥！你小心一点呐——！”童苒在上面捂住耳朵扯着嗓子喊。

老实说闵莜真有点怕了，引线几乎已经到了礼花Dan内部，他小心翼翼地撕开边缘，露出最后一点点引线，缓慢地靠近打火机。

咔哒。

点火。

火星又一次闪出，闵莜快步后撤，然而这次火星还是一点点消失，延伸入内部逐渐看不见，好半天也没有反应，正当闵莜打算再次靠近时，衣领忽然被人向后一拉，他重心不稳向后倒去，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同一时刻，原本毫无动静的礼花Dan突然发出一道红色火光，直冲云霄，如墨色丝绒般的夜幕刹那间流光溢彩，几颗漂亮的“绣球”将天空点亮，划落时如流星雨般耀眼烂漫。

闵莜和任沉木顺势坐在一旁的草垛上，相视一笑。

划落的烟火没有消失，在出其不意的一刻，每一点星子又一次绽放，构成一颗红色的巨大爱心在彩色的夜空浮现。

“哥哥！”童苒站在檐廊手作喇叭状大喊，“这是我送你的爱心！”

“祝你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