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 第54章 Chapter 54

风声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一直不停摩擦着我的耳膜，我努力去分辨那到底是纪野的声音还是别的什么杂音。

当听明白纪野那句话时，我却觉得还不如干脆没听清，这样就有借口装傻，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不去思考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谁会帮助我们，谁又会坐视不管。

放下手里的筷子，我心中五味杂陈，眸中也尽是焦虑，直到这通电话被纪乐挂断，我仍旧看着他，久久无法挪开眼，纪野想要纪乐相信的究竟是指什么？

恰在此时窗外响了一声雷，我跟着一哆嗦。

电视传出的声音很杂乱，敲锣打鼓夹着人声，有汽车驶过的噪音，还有海风匆匆刮过，像是一碟混装在一起的咸菜，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拿不上台面，就这样乱糟糟了好一阵儿。

那一方电视盒子里装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里拉起一条红色横幅，红底白字：还我土地！还我家园！

无数人站在海港村新建的人民公园里，巨大的海螺雕塑非常精美，随着摄像师的镜头，那些抗议者的面容被一一展示在电视机的屏幕上。

镜头最终落在一个白发苍苍满脸是褶儿的老妪身上，她穿的衣服并不体面，人坐在地上哭诉着是如何有家不能回，奸商如何骗她在合同上签了字，说好的补偿款迟迟不到账，她的老头子死在简陋的出租房里，人都走了也不得安宁。

她说她要告到县里，县里管不了她就去市里，再不行她就要去省城，她男人的魂不能就这么在外漂泊，哪怕豁上这条老命，否则死也闭不上眼，如此种种喋喋不休连哭带喊。

纪明水产的名字无数次穿插在周遭的广告牌上、建筑上，甚至是老妪的口中，最讽刺的是还出现在这条新闻底下的滚动条里，纪明水产是广河县好几个电视广播节目的赞助商，就连坐个公交都能看见或听见纪明水产的广告。

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打断了人们的谩骂议论，似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个裹着红色绣花小毯的婴儿，在众人注视中深埋着头匆匆离开，几个年纪稍大的妇女在旁边小声说肯定是饿了，从清早来到现在还没给孩子喂过一口奶。

日头攀到正头顶，屏幕右上角的灰色框里是重播二字，这显然不是今天发生的事，随后亮光一闪，所有的颜色全部消失，纪乐手里握着遥控，眨眼间又被他丢在茶几上。

塑料与玻璃碰撞，一声响，我像是躲在米缸后的老鼠，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受惊，思绪也愈发凌乱，“区捷是不是要出事了？舅舅不会白白打电话来只为了跟你说几句废话套套近乎。”

“我不知道。”纪乐笑着对我说，“那是大人们的事，赵志刚死了，再也没人能拿那桩旧事威胁我，我们自由了。”

按道理说赵志刚一死我俩都该松一口气，可当下我却如何都轻松不起来，反倒觉得很沉很闷，心里头有一片遮住太阳的乌云，或许是因为那声雷，接着就该是雨，气压太低才让人喘不过气。

“纪乐，你别骗我。”我的情绪有些低落，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沉。

他没回答我，只是微微笑着，明亮的眼睛像是泉眼，汩汩往外冒着清凉甘甜的泉水，我似乎能瞧见这汪泉水里有漂亮的锦鲤，自由自在徜徉在他的心泉里，对于赵志刚的死，他始终是兴奋的，以至于有些了过头，仿佛赵志刚是他杀的一样。

他越是如此，我越害怕，尤其是在听了公安局办公室里那人说的话之后，按理说赵志刚不该偏离救生气垫，我低头看着表面已经有些干了的那碗牛肉汤咸饭，本应饥肠辘辘但又兴致全无，“纪乐。”我唤了他一声，又侧过头看看窗外，“我是不是又叫错了名字。”

“嗯？”他仍抑不住兴奋。

“你和林保全是不是一早就认识？”目光交汇之处纪乐的手机闪了一下亮光，又安静熄灭，我索性鼓起勇气把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

纪乐拿起茶几中央的手机，拨弄了几下，几声琴音从手机里似流水般淌出来，手机被平放在茶几上，他定定注视着我，像是等我品一品他引以为傲的烹饪作品。

音乐放到最后，我听见稚嫩清脆的少年音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接着是一大段独白：“郑迪，我是林海，这是我录给你的生日礼物，李斯特的《爱之梦》。

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是我希望以后会更好，嗯……我是说弹琴。

下个月我要去省城参加比赛，为我加油吧！我希望我能考上音乐学院，然后当个音乐老师，这就是我全部的梦想，你不会笑我没出息吧？

音乐能带给人忧伤，也能带给人快乐，我想把快乐带给别人，尤其是那些不健全的孩子，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是个残疾人，家里人要干农活，他只能被锁在屋子里，免得给别人添麻烦，我们就隔着铁栅栏唱歌。

我想带千千万万个那样的人离开紧锁的屋子，不必畏惧别人的目光，哪怕仅凭自己的力量也能找到人生的价值，算了，不说不开心的了。

我希望我们这辈子都……不分开，做一辈子的……我是说好朋友，好朋友！哈哈哈，对不起，我太菜了……哈哈……

我之前还以为从农村转学到县里会交不到朋友，进城后很多科目我都跟不上，也以为你会看不起我，如果不是我妈一定要让我来县城上学，省吃俭用也要给我报补习班，可能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县城这么大，我们竟都这么渺小，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总之，郑迪，希望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幸福、快乐。

郑迪，生日快乐。”

有几次喜欢差一点就要说出口，已经到了嘴边又绕了个圈咽进肚子，林海是那么的青涩，又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到不知道越想掩盖的东西越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东西你哪里来的？”我立马拾起手机，顺着文件夹找，是通过聊天软件传过来的一个音频文件。

“林保全去找过郑迪，这是他给郑迪的，郑迪又告诉给了我，这只是林海的遗物，算不上什么秘密，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什么。”纪乐平静地说，静到让我意识到他早就听过这录音，手机上的日期差不多是范昌盛摔了一跤住院的那几天，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忽略了许多细节。

“所以赵志刚出狱之后的一切都是你和林保全计划好了的，林保全负责跟赵志刚套近乎，赵志刚会跟踪你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是你把他引到林海跳楼的地方去，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是林保全杀了哈老师？你告诉林保全你能帮他报仇，还一起设了这么个陷阱，引导赵志刚钻进来，是不是？！”我不想用最险恶的心思猜测他的所言所行，但我怕那些糟糕的经历像是一块块污渍染脏了洁白的毛巾，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到那时恐怕连我也会忘记这块毛巾最初的模样。

纪乐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看着我，收敛了笑意。

我不希望他最后落了个身负罪名的下场，哪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他该有个新的开始，就像那庙里老人说的要向前看、往前走，也像周老师说的，不要任由恶人把自己拉下泥潭。

但纪乐想要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不是林保全跟踪我？你为什么觉得跟踪我的一定是赵志刚？当然，我也不确定，你我都没看清那人的脸，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些事都是我和林保全计划的？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为什么在你心里我一定会做坏事？！”纪乐不解望着我，“为什么？你觉得我没救了，是吗？”

他在质问我，我无法安慰他，更无法说服自己。

那些还没找到答案的事是真实存在的，无数疑问没头没脑在我的心里乱飞，我酝酿了一阵儿开口：“赵志刚呢？赵志刚为什么会摔出救生气垫？警察说消防那边没有问题，一切流程都是合法合规的。”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是因为他挣扎太猛烈才会不小心摔出去，也可能是他想把我拉下水却失败了，所有事我都已经在公安局告诉过警察了，我不想回了家还要再重复一遍那么糟糕的事，王秋荻，别逼问我，你不是警察，我没有理由再跟你汇报一遍事情的经过，我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你是相信我的！”一道闪电照亮他的脸，“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踢了他一脚才导致赵志刚摔出救生气垫，被指责的那个人也不该是我！”

就像我第一次踏进这房子那样，夏日潮热的雨噼里啪啦跟着我来，接着雨水长出了手脚，敲打着玻璃，我觉得雨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捆仙绳，潮湿顺着门窗缝隙钻进屋子，试图将我俩捆绑在这个暗无天日又无比漫长的雨季，我们无处可躲无法抗争，不得不被动接受不尽人意的世事。

我原本就不喜欢下雨，经那一夏，再加上今天，现在更加讨厌了。

我觉得我和纪乐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很微妙，我们依旧依赖着对方，可我太希望在无法预测的未来里只有美好，而他则是嘴巴上说赵志刚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实际那只是阶段性的休息，像是电视里插播的广告，刚刚够给他一次短暂的喘息，他仍旧浸在往事里难以新生。

赵志刚临死前不肯透露的那个名字，像是一个全新的结，其实这个结一直存在，之前只是被盖在乱线之下，在我们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之时暴露了出来。

“别去争论对错，许多事给我们的选择本就不多，我只能看到你，也想你只看到我。”纪乐双手攥成了拳头放在身前，电闪雷鸣时他身体明显晃了一下。

他转身进屋，我低声唤了一句：“区云。”

他迟迟回过头，“我不是。”

“那天在医院后院里你问我的问题，我有答案了。”我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等了一小会儿。

“什么问题？”他问。

纪乐身前是刚打开的卧室门，墙上贴的画在灰暗的卧室里绽放出珍贵的笑颜，那一张张脸美得让我自愧不如。

“你不是区云？那很好。”我将目光落在纪乐的脸上，一字一句同他说：“既然如此，我选纪乐，也选未来，即使不是坦途，我也想试试。”

“我以为我们一样，但我错了，你为什么总跟我谈未来？连正常生活都是奢望，还有什么未来？！我的未来就是跟纪书君一样钻进漆黑狭小的坟墓里，困在四四方方的盒子里，这就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未来！是谁允诺了你未来你就找谁说去！”纪乐手扶着金属门把手攥得咯吱作响，破门锁的螺丝早已松动，修好它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把螺丝刀，但我俩一直犯懒没有拧。

他的声音随着一声雷一并落地，我望着他缓缓开口：“是纪乐，是他叫我不要再要死要活，我觉得他是想让我活的，我曾以为将赵志刚绳之以法就是解药，我错了吗？”我等了等，深深吸上一口气，“你到底是谁？纪乐？还是区云？我猜现在的你是区云，对不对？但范爷爷住院你几天你一定没出现，为什么纪乐不告诉我郑迪给他发录音的事儿，是不是你和郑迪在清岭就约定好了的？你们还瞒了我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完便走进卧室。

我猛然起身，大步朝他迈去，却被嘭一声关在了门外，一连敲了几次门他都没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