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满其实很少做梦。
这一次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身处梦中,梦里视角很奇怪,常常需要抬起头来看人。
她面前的人常常迁就她,低下头来看着她摸她脑袋,偶尔又将她举到齐眉高,同她絮絮叨叨说这一路见闻,梦里看不清这人的五官,只觉得自己好像很依赖他。
梦境总是跳脱且不连续,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有时候它会变成一个小小的少女跟在他身后,更多时候,它还是小小的一团伏在他膝头。他一直是一个人,走在尘世中,却不沾染尘埃。它陪他一起不断的同那些乍然而起又悄然湮灭的缘分告别,它以为能这样持续很久。
直到大劫到来,它拼着断尾的风险,也要挡在他的身前。劫难过后,他近乎油尽灯枯,它也一身伤痕。
他带走了它,哄着它来到这里,却将它封印。之后,自己寻了一处无人之地坐化。
从此世间再无处可寻。
它在黑暗中嘶吼,咆哮,最终陷入沉睡。尘世间的几百年对于梦中人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它那些见骨的伤痕渐渐愈合,它不想出去,它已经快要忘记了。
直到一身黄衫的女子一刀挑开它的封印。
龙小满无声睁开眼,三花猫立在床头盯着她,一双碧眼在黑暗中发出幽幽亮光,里面闪动着难言的情绪。
龙小满道:“原来你叫吼月,吼动晚霞,追云逐月,这名字可真美啊。”她朝它招招手,无视它炸毛一样的戒备。
吼月一动不动,她也不急,隔会儿吼月慢蹭蹭跳下来,毛茸茸的脑袋蹭过小满掌心,吼月蜷缩成一团背对着龙小满,躺在她手边。
看起来还是一只挺可怜的猫猫呢。龙小满想。
龙小满帮吼月顺着毛,她不厌其烦地一下又一下,直到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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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龙小满就起来了,她沿着昨天走过的地方找到了几棵木兰,大而雪白的花开了满树,香气四溢。她摘了几朵回去替换掉昨日的供果,放了驴子去自行吃草,她将昨晚绿团子修整后院时割下的草收敛到一起撒上一些井水,在山门前空地上点燃,不见明火,只于青烟缭绕。
龙小满闲坐树下,烧一壶水,捡几片木兰花瓣进去,托腮看着远处的群山,繁花过眼,群山不语。她只做了一场梦,山还是山,梦里却好像是过完了长长的一生。
吼月悄无声息出来,偷偷喝她杯子里的水,被龙小满一把捞住,她重新拿杯子给吼月倒了一杯,吼月又十分嫌弃,摇着尾巴表示它只想吃鱼。龙小满无奈,准备去山下农户看看能否给它换两条鱼。
还没起身,就见山道上走来两人抬着一顶小轿子,轿子上坐着一个纤纤妇人和一个豆丁一样的女娃娃。
小轿停在山门前,妇人看到龙小满尚且有几分迟疑,女娃已经挣脱大人的手跑过来一把抱住吼月,向妇人叫道:“阿娘,是哥哥说的小猫呢!”又抓着吼月的爪子问:“小猫小猫,你会说话?”
“喵~”吼月打个哈欠,不会呢,一点也不会说话。
妇人上前对龙小满行了个插手礼,道:“奴家今日来,是为感谢娘子昨日的救命之恩。”
原来昨日那少年醒来之后,便将遭遇告知母亲,少年已经昏迷数日,药石无医。眼见他一日日消减下去,已经心痛欲绝。
如今见儿子完好无损的醒来本就十分庆幸,暗中将满天神佛都谢了个遍,听了这话已信了五分,少年又将手中大枣,草灯笼等物交予妇人,这下彻底相信了。
今日一大早,妇人便带着幼女上到山来,少年原本也想跟来,只是他躺了数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都没了,一张脸瘦得削尖,妇人实在不肯让他出门爬山受累,只让他在家中养身体。
她将手里篮子递给龙小满,里面鲜果罗列,香烛一束,显然是将龙小满当成了神仙精怪之流。龙小满失笑,将她迎进庙内,将香烛先供奉于神农像下,又洗了瓜果换上。妇人见此跪于案下蒲团之上,一脸虔诚。
龙小满见了有些好奇:“你不怕吗?”常人见到这些,绕是再大胆,也不会就这样上山來寻。何况她还是个妇人。
妇人便道:“奴家姓风,名唤晚娘,自幼在此地长大。奴家小时候养在祖母膝下,曾听祖母讲过小时候贪玩在山里迷路遇见神仙的故事。”妇人微微一笑:“奴家在祖母家见过这样的草灯笼。”
龙小满有点吃惊:“一模一样?”
风晚娘点头:“一模一样。”。
风晚娘跪在蒲草团上:“奴夫家早逝,留奴守着一儿一女贫寒度日。奴幼女身体不好,常有些头疼脑热,近些年又添了心痛症。”她说着,眼底有些希翼:“奴家便想着,多跪拜跪拜神佛,不敢多求,只求他们一丝怜悯,让她少受些罪,若有什么,只管让奴受着。”
龙小满看着院子里扑蝴蝶的女童,这孩子命里早夭,能活蹦乱跳至今,亦是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龙小满招招手,那孩子跑进来,许是刚刚跑跳过,她鼻子上带着微微的汗,纵然如此,她眼底也是隐隐泛青,唇色苍白,风晚娘有些心疼地将她鼻头的汗擦干,将她圈在怀里,眼见日头渐高,再不肯放她下去玩闹。
这孩子也是生性活泼,虽然被风晚娘抱着,但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着亮晶晶的。看着龙小满在笑,她也跟着笑。
龙小满将桌上的桂枣递给小巧儿,巧儿接过开心道:“巧儿也有!昨日哥哥给的!”说着就从她自己的小荷包里面摸出个果子来。
这枣子红彤彤,沉甸甸的。龙小满将桂枣一起给她装起来,对风晚娘道:“你回去以后,将这桂枣切片晒干,凡气喘胸痛时含服一片,可以缓解。”
风晚娘接过又谢,这世间事总是两难全,她也曾夫妻恩爱,偏偏早年丧夫;也得子女绕膝,却也为此担惊,唯恐再次失去。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能得一两分便也知足,她不敢奢求太多,如今这般守着巧儿便是万幸。
日中之时,风晚娘便要请辞归家。龙小满也要下山去还租的驴子,便同她们一起。
吼月熟门熟路跳上驴背,巧儿见了也不肯同她娘坐于轿子上,非要抱着猫坐驴子上。无法,龙小满只好巧儿她上去,风晚娘也不坐小轿了,只走路守着巧儿。
巧儿一身也没多少肉,抱起来跟个猫儿差不多。她抬臂搂着龙小满的时候,龙小满又闻到了一缕熟悉的味道,和梦里一样带着一丝清凉的香,缭绕在鼻尖,直往灵魂深处钻。
她不动声色,看着巧儿乖巧的脸摸了摸她的头,问风晚娘:“巧儿这病起于何时?”
风晚娘想了想答道:“三年前奴夫君刚过世,事情纷扰杂乱,守夜之时巧儿困极,奴便将她放于床上,只留阿郎守着她。半夜突降大雨伴着雷鸣,奴担心巧儿怕,便去房里看她,阿郎昏睡一旁,巧儿却不见了踪影。奴同众人寻了一夜,雨停后却在巷子里发现巧儿。她浑身湿透,脚边沾满泥水,自那以后,巧儿便添了心痛之症,三五不时便会发作。”
“可问过巧儿雨夜为何外出?”
“问了,只说追着蝴蝶出去的,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也是,巧儿如此年幼,哪能事事都记得清晰。
风晚娘又道:“对了,奴家也不清楚是不是眼花了,当时找到巧儿时,她好像抱着一朵花。”
“花?”
“对,那花雪白,煞是好看,眨眼就开败了,落到地上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奴家才说不知是不是眼花。”风晚娘说着,有些犹豫:“娘子,巧儿不会时因此....”
“此事还不能下定论。”草木精怪之类修行不易,向清不向浊,一般不会轻易与人结缘,以免污染自身,一切还需要再看看,龙小满道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巧儿可还有别的异常?”
风晚娘摇头:“没有,至多就是比别的孩童嗜睡些。”
她常年害病气血不足,嗜睡倒也正常。龙小满牵着驴子小心的避开烈日,尽量让巧儿在阴凉处。一路上抽了不少手掌大小的树叶给巧儿编了个简单的草帽,她个子小小坐在驴子上,带上草帽配上她原本绿色的衣裳,十足是个山中精灵。
巧儿十分喜欢,笑的眼睛弯弯,隔会儿又拉龙小满衣袖悄悄递给她一粒饴糖,上面印着小小的花,龙小满问她:“这糖做得真好看,是阿娘给你做的吗?”
巧儿笑着摇头,拉过龙小满在她耳边道:“巧儿只要闭上眼睛,包包里就能有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
风晚娘笑道:“她日常总是吵着药苦,这应是她兄长为哄她给她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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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驴子直接停在风晚娘的院门口,她家门口有棵老榕树,树干遮天蝉鸣声嘶,此地倒是不同与其他的凉爽。小院子里养的鸡鸭正躲在树荫下闭着眼打瞌睡,如此一对比,隔壁院子就显得太静了,不说养些活物,隔壁院子连柴火都不见堆放。如果忽略里面那微弱的呼吸声,这简直就是个无人居住的屋子。
“隔壁这是?”
风晚娘抱着巧儿进到院子,一边示意龙小满进来喝杯水一边道:“那也是个可怜人,几年前我同夫君搬来这儿的时候她就在了。说是曾经家里走水无人幸存,独她带着一身火逃出来,在伤心地容易触及伤心事,后来她便辗转来到这儿,因着一身烧伤,白日里她是不大出门的。”
龙小满喝着凉丝丝的井水,她闭上眼睛,试图看一看隔壁院子,又隐约觉得什么也看不到。一时间有些犹豫,诸多疑点浮上心头,她刚刚醒来就遇见巧儿哥哥魂魄飘浮在外,这一连串的事情真的是巧合吗?
果然,四周气息清明,无妖邪异样,甚至老榕树还带点灵气……隔壁,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巧儿拉着哥哥出来了,龙小满闭着眼睛看不见人,却能看见平常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巧儿哥哥魂魄离体数日归来仍旧不稳,虚虚浮在身上,感觉随时都要脱身离去。
龙小满从荷包里取出一点朱砂,食指点在他印堂,轻声念道:“得神庇佑,心神归一,魂魄安宁,定!”
仿佛有看不见的涟漪自她指尖荡开,少年眉间朱砂一闪就不见踪影,接着少年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风晚娘忙揽住他,龙小满道:“无妨,睡一觉就好了。”
龙小满仍旧闭着眼睛,她转头看向巧儿,巧儿含着糖站在一旁,目光天真无邪,四周干净清透,却唯独心上缠绕着一团金色蚕丝,随着呼吸明明灭灭。
亮时通透如琥珀,灭时如墨笔重重勾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