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被后脑勺一阵阵尖锐的钝痛唤醒的。
那痛感并不新鲜,像是有人拿着钝器在她颅内反复敲凿,与记忆最后片段里的撞击感如出一辙——市精神卫生中心交流会上,那个突发狂躁、力大无穷的病人,挣脱了束缚带,挥舞着不知从何处拆下的金属椅腿,冲向人群。她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然后便是额角太阳穴附近一阵让她眼前发黑的剧痛。
可此刻,除了这残留的痛楚,周身缠绕的更多是另一种难以忍受的酸软和沉重,仿佛这具身体刚刚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烧。
意识如同沉在污浊粘稠的深水之中,挣扎着,抗拒着上浮。最终冲破那层无形隔膜的,是鼻腔里一股霸道到令人作呕的气味——霉斑在潮湿墙壁上肆意滋生的腐朽气,混合着刺鼻的、劣质的消毒水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排泄物的腥臊。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充斥着精密仪器和标准化消毒水气味的二十一世纪医院。
她猛地睁开双眼,视野先是模糊,继而缓慢地对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雪白的天花板和明亮的无影灯,而是一片斑驳、潮湿、大面积泛着可疑黄褐色水渍的灰泥屋顶。几道深刻的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爬行,仿佛随时会有灰尘簌簌落下。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薄薄的床垫几乎起不到任何缓冲作用,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陌生的皮肤。身上盖着的是一条厚重却并不保暖的粗毛毯,边缘磨损严重,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混杂着汗液与污垢的酸馊味。
彻骨的寒意,并非完全来自于体感。
她艰难地、几乎是凭借意志力驱动这具异常虚弱和沉重的身体,用手肘支撑着坐了起来。骨头像是生了锈,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她的手。
林晚的那双手,虽然也因长期翻阅文献和敲打键盘而略带薄茧,但指甲总是修剪得整洁干净,皮肤是健康的色泽。而眼前这双手,更小,骨节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粗大,手背皮肤粗糙,指甲缝里顽固地嵌着黑泥,掌心和指腹布满细碎的、新旧交叠的伤痕和硬茧。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她的头顶,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穿着件灰扑扑的、浆洗得发硬甚至有些扎皮肤的棉布长裙,款式古老得只在描述世纪初贫民生活的老电影里见过,领口紧束,袖口磨损起了毛边。
她猛地掀开那令人不适的毛毯,踉跄着翻身下床。双脚落地时一阵虚浮,差点软倒在地。她扶住冰冷的、同样是铁制的床架,稳住身形,然后跌跌撞撞地扑向房间里唯一像点样子的家具——一个掉漆严重、露出底下深色木质的床头柜。
柜子上放着一个斑驳的、边缘有些变形的搪瓷水盆,里面盛着半盆浑浊的冷水。
她屏住呼吸,将脸凑近那晃动的水面。
水面倒映出一张模糊而陌生的脸。
一头缺乏营养、干枯毛躁的黄色短发,像是被不熟练的剪刀随意绞短,参差不齐。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干裂起皮。五官依稀能看出清秀的轮廓,一双棕色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很大,但眉眼间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怯懦与惊惶。
这不是林晚。
她是……谁?
巨大的恐慌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纯粹生理性的排斥与眩晕。
“冷静……林晚,冷静!”她在心里对自己嘶吼,指甲深深掐入陌生的、粗糙的掌心,利用痛感来对抗这排山倒海的荒谬与恐惧。作为一名受过多年严格专业训练的精神病学博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种极端且未知的境地下,失去冷静就等于宣判死刑。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更快地走向毁灭。
她开始强迫自己观察这个狭小的、令人窒息的空间。
房间不过四五平米,除了一张铁架床、这个床头柜,再无他物。墙壁是同样的灰泥,同样布满污渍和裂痕。唯一的窗户开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处,窄小,上面焊着拇指粗细、已经有些锈蚀的黑色铁条,像监狱的栅栏。透过那狭小的视野,外面是阴沉沉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以及几栋隐约可见的、有着尖顶和繁复雕饰的哥特式建筑轮廓,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如同蛰伏在迷雾中的巨兽,投下沉重而压抑的阴影。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消毒水和污秽的气味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开始搜索这个房间,动作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震荡而显得有些迟钝和慌乱。
床头柜的抽屉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床底下也空空如也,只有积攒的絮状物和几个可疑的、干瘪的黑点,像是某种虫子的尸体。
一无所获。
难道没有任何能标识身份或解释现状的东西吗?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即将淹没她时,她的指尖在硬板床的边缘、靠近墙壁的那道缝隙里,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有棱角的物体。
心脏猛地一跳。
她几乎是趴在了地上,不顾灰尘,用力将手指抠进缝隙,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将那东西一点一点地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钥匙。
铜制的,样式古老,通体布满了暗绿色的、厚厚的铜锈,摸上去粗糙而冰凉。钥匙的柄部,并非寻常的圆形或方形,而是被精心雕刻成一个扭曲的、难以名状的符号——它看起来像是无数只细长的、没有眼皮的眼睛无序地缠绕在一起,瞳孔空洞;又像是一团正在缓慢蠕动的、带着吸盘的惨白触须。仅仅是注视着它,就给人一种极其不适的、仿佛精神被污染的不祥之感。
原主……莉安·怀特?这是护士长刚才叫出的名字。她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件诡异的东西,如此隐蔽地藏起来?
她紧紧攥住这枚钥匙,那冰凉的、坚硬的触感,似乎能稍稍刺穿她混乱的思绪,带来一丝畸形的清醒。这或许是她在绝境中抓住的第一根稻草,唯一的线索。
就在这时——
“吱呀——哐!”
房门被从外面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推开,沉重的门板撞在灰泥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整个狭小空间里回荡。
一个身影堵住了门口本就有限的光线。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面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天空的中年女人。她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却依旧显得灰暗陈旧的护士服,布料紧绷地包裹着她壮硕的身体。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紧绷到仿佛会把头皮扯裂的小圆髻。她的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鹰隼,嘴角两道深深下垂的法令纹,如同刀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刻薄、严厉,以及一种长期处于权力位置养成的、对他人命运的漠然。
“莉安·怀特,”女人的声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没有一丝起伏,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睡够了?”
莉安·怀特……这果然是她现在的名字。林晚(或者说,此刻的莉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女人,显然是这座疯人院拥有相当权力的护士长,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便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还能使用。然后,她用不容置疑的、带着命令的口吻继续说道:“既然能爬起来,就别躺在那里装死浪费粮食。你的工作调动了,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去洗衣房和普通病区,你的新任务是负责顶层,‘那位先生’的一日三餐。”
顶层?那位先生?
林晚敏锐地捕捉到,当护士长吐出“顶层”和“那位先生”这几个音节时,她那冰冷刻板的眼中,极其迅速地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忌惮?甚至是,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恐惧?
而就在房门外的走廊上,几个穿着同样灰色护士服、面色惶恐的年轻女孩恰好经过,在清晰地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她们投来的目光复杂得令人心寒——有毫不掩饰的、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推上祭坛的羔羊般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惧,仿佛护士长口中说出的不是一项工作安排,而是一张直通地狱的单程票。
她们在看一个死人。
这个认知让林晚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听着,怀特,”护士长向前跨了一大步,那壮硕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她逼近林晚,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阴森的、仿佛从墓穴深处吹出的寒气,一字一句地砸在林晚耳边,“你的任务很简单,给我牢牢记住:送饭,进去,放下,立刻离开。不许看他,不许跟他说话,无论你在那个房间里听到任何声音,看到任何东西,都当是自己的错觉,不许声张,更不许过问!明白了没有?”
林晚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裙袋里的那枚铜钥匙,冰冷而诡异的纹路硌着她汗湿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用力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分析、惊惧以及强行压下的反抗。她调动起这具身体似乎本能存在的、那种细微的、带着惊惧的颤抖,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回答:“……记、记住了。”
护士长似乎对她这副顺从的、被吓破了胆的模样还算满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警告。她不再多看一眼,利落地转身,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被甩上,沉重的回响在狭小的房间里震荡,如同最终宣判的钟声,无情地敲响。
林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铁床架,投向那扇高窗外纵横交错的、冰冷的铁栅栏。
圣玛丽安庇护所……顶层的那位先生……
原主莉安·怀特可能并非自然的死亡,手中这枚藏着不祥符号的铜钥匙,同事们那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怜悯,护士长严厉到不正常的、近乎诅咒的警告……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迹象,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她无法回避的事实——她,林晚,穿越到的这个1910年,绝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时代;这个名为“圣玛丽安庇护所”的地方,更绝非一个救死扶伤的慈善机构。而她这个名为“莉安·怀特”的新身份,正被一股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推向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
她再次摊开手掌,那枚刻着不祥符号的铜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冰冷而沉重。它仿佛拥有生命般,在无声地低语,向她诉说着一个被深深埋葬的、充满血腥与疯狂的秘密。
她的“新生”,或者说,她在地狱般的“工作”,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