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的圣浮里亚就像无波无浪的海洋,其中,光明神殿,这个苍老而神圣的庞然大物悄然矗立在月光下,挥散出令人心生敬仰的辉光。
一本古老的典籍被放在教堂回廊的正中,在无数个日月被无数的人们所注视。
其中写道:“在太阳尚未丈量万物的蒙昧之初,世界被深渊的众魔神所掌管着,而深渊本身也并非虚空,而是一种浊化的,饥饿的流质,它自有意志,吞吐混沌,扭曲规则,喂养魔神。此为旧日,大地垂死,星辰哀鸣。”
“然混沌终有定数,长夜亦有尽时。审判日,天火轰鸣,四位神祇在万物哀悼中应运而生,携无边法力和至高法则降临在癫狂的旧日之土。”
“光明女神,身披万丈日轮,以星月编织头冠,持光明神剑劈开深渊,将魔神尽数烧成灰烬。祂与另外三神一同撕开世界帷幕,将深渊意志逐出旧土,推入永恒无序的虚空之中。此刻,天地方显露初貌,秩序初生,万物待苏。生命之母的树笛借风传递着宣告着旧日已逝,新世长存。”
这段史诗传颂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日月轮转,时间奔走,人们越来越敬爱四神,而深渊——早已陨落的旧日之主,在人们的记忆里已然如雪片般消逝而去。
庞大的信息如猛兽般吞没了安德烈的思考能力,痴痴傻傻的模样叫人分不清哪位才是真木桩。
“平滑的大脑会对日常生活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伊利亚认认真真地问他。
不等安德烈再度暴起,史莱克太太问道:“孩子,你又怎么确信是深渊的力量作祟?”
伊利亚对她近乎知无不言:“您闻不到吗?深渊的腐烂恶臭都把这些珊瑚腌入味儿了。”
安德烈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却只闻到血的腥臭,再一抽,又闻到一丝,沁入肺腑的源于伊利亚颈间的花香。
史莱克太太:“这也许是你与生俱来的感知能力,伊芙丽女士也对深渊的力量有敏锐的感知。”
伊利亚笑道:“您知道我回来的目的,看来您是故意叫出我的名字的。”
他看见史莱克太太脸上的皱纹温和地蜷缩在一起,幅度轻微地扬起嘴角回答:“美好的事物最让人想瞧见第二遍,我这个老婆子当然也不例外。孩子,等一切都解决我会告诉你追寻的答案。”
“如今我们都拿深渊无能为力,防控工作也完成了,但这对病情的控制微不可察。”史莱克太太慢慢坐在了椅子上,自她从伊芙丽女士那里学到疗愈师的基本法术后,便鲜少有疑难杂症能将她难倒。
伊利亚摇摇头:“并非无能为力。”
短短六个字,却点亮了祖孙二人的眸光。
“旧日,**之触·莎恩·纳格拉被自己最信任的女仆所背叛,奴仆从**之触宫殿的地下室中发现了旧时灾难的真相。深渊并非生于此世,而是来自天幕之外的外来流质,而被掩埋在富丽堂皇宫殿下的正是世界的本源——生命母树的根须。”
“女仆发现这条根须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微弱的柔光,然而它周边的地面和墙壁却在光下不断瓦解,又如血肉般蠕动着复原。”
“女仆被微光吸引着,向那根须伸出了手。”
“属于生命之母梅里安的故事序章就此拉开帷幕,祂在成神的那一刻便借风将本源之力分给了光明女神、风暴王、黑夜之主。人神反击的号角终于得以呼出第一口气。”
少年讲故事的声音很轻柔,宛如一场绵长的梦。
不过安德鲁简直认为他在胡编乱造,即便神话史也只有个位数但他还是无语道:“你脑袋进水了吧?哪里来的野史?先不说那个本源之力了,你的意思是生命之母是人类变的?蠢货才信!”
伊利亚弯着眼睛道:“历史不会告诉你真相,但我会。光明神教信仰光明女神,他们当然会说女神是诸神之战关键一枪。谎言不仅成了真,久而久之,甚至还成了历史,可不可笑?”
安德烈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他连忙让伊利亚赶紧闭嘴:“女神在上,你真不怕被降神罚?”
伊利亚抱着手臂:“除了海上那位,其他神明哪有这种观察人类的恶趣味?我这儿都是货真价实的史料,女神听见真想一剑劈死我,那才叫心虚。听故事听重点宝贝儿,我想说的是‘本源之力能够驱逐甚至杀死深渊’。”
史莱克太太问他:“什么样的人才拥有这样古老的力量?”
“奶奶你真信他啊!他就是个长得好看的骗子!”
不知道伊利亚是受用“信他”还是“长得好看”反正他整个人都雀悦了:“在阿卡尼亚,能拥有本源之力的大概就是圣法师或者圣骑士了。当然,如果深渊侵蚀过深,神来了也救不了。”
“走吧,我们去找村长,让他去请暴风城的圣骑士。”史莱克太太带着两个少年离开了临时隔离房。
途中,伊利亚的咳嗽越来越严重。
他眼角泛起微红,扶着安德烈的手痛苦地蜷起,苍白的皮肤下连血管都清晰可见。安德烈见他有些不对劲,医生的本能让安德烈下意识地想捧起他的脸观察症状,却被史莱克太太一把脱下身上的衬衫。
“我靠,我的……”
史莱克太太才不管孙子到底穿了几件衣服,她只是示意伊利亚蹲下,然后把衬衫披在了他身上。
在伊利亚茫然无措的目光下,史莱克太太抚摸着他的脸:“还发着烧呢,夏里海边夜凉怎么能穿这么少,去家里休息休息好不好呀?”
伊利亚睁着眼睛点了点头。
“找得到家吗?”
伊利亚愣了下,像突然踩到了虚空。
“安德烈,小心照顾伊利亚。村长那边我一个人就够了。”史莱克太太再次揉搓了下伊利亚的脑袋,转身走向了夜色深处。
伊利亚想抬起手抓住什么,却被安德烈一把拉起,伴随着伊利亚猫叫似的惊呼,他又被呼哒一下甩到了安德烈肩上。
“你不吃饭吗?怎么轻得跟没骨头似的?”
“我是精灵,咳……咳,喝露水长大的。”意识有些浑浊,伊利亚连眼前的东西都快看不清了,但这影响不了他的嘴,瞎话依旧开口就来。
“真的?那人类的药品你能用吗?”
“……”
有傻缺真信了。
“我其实是生命之母的人间化身。”伊利亚严肃地说。
“你当我傻缺吗?”似乎有团火从安德烈头顶猛地窜出来,声音大到吓得伊利亚猫躯一震。
安德烈背着伊利亚路过了其他被当作隔离所的木屋。
那些屋子一整夜都燃着油灯,像森林的幽幽鬼火,又像病人喘出的缕缕气息。
倏地,伊利亚发现安德烈正背着他走在一条熟悉的泥泞小道上,这让他恍忽地以为背着他的是前日那个老实本分的青年。
青年的脊骨很□□,伊利亚跟着他回家的途中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位温和的父亲。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温暖的壁炉火嚼着干柴,细心善良的女人用干燥柔软的手帕拭去他的汗珠,娇滴滴的小婴儿握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唤他哥哥,也是幼童天真无邪的叫唤才将伊利亚从无尽的梦魇拽入人间。
当他重回人间的那一刻,婴孩羊羔般纯粹的黑色眼睛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她分明没有看见少年睁眼,却还是龇牙咧嘴地咿咿呀呀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伊利亚想起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
“她在说什么呢?她比拳头还小的大脑会记得这条被她拯救的生命吗?她那双漆黑的眼睛能看到这场因她而倾倒的奇迹吗?”
伊利亚模模糊糊地挥散思维,自己在脑海里肆无忌怛地编撰着《十万个为什么》的草稿,不可避免地他想起来几天前的坠船和那支贯穿他胸口的裹挟着无边伟力的光箭。
一场针对阿卡尼亚皇子的猎杀就可以引来两位神明的现身?
是这位皇子身份特殊,还是以前的自己不知何时惹到了至高的存在?所以祂才不惜以惹怒风暴王为代价也要至我于死地?
“深渊再临......”伊利亚捏住胸口的手徒然收紧,他的脑袋就像被无数铁锤敲击,“怎么会?难道是封印......”
“等等,封印......是什么?”
“喂喂伊利亚,你还好吗?”安德烈焦急的声音将他从痛苦中拉回,强行思考过去对他而言就像有野狗在撕扯他的灵魂。
伊利亚再次挺起一口气,幽幽回道:“还没死。”
安德烈一脸黑线地不再管他,但还是默默加快了步伐。
“你不是感冒吧?”安德烈将气若游丝的伊利亚轻轻放在木床上。
少年轻得就像一团棉花,安德烈背了一路连一滴汗都没出。而安德烈好歹在史莱克太太的手下呆了几年,对症状的判断已然轻车熟路,他擦拭着伊利亚额上的冷汗,又将他冰冷的手塞入温暖的绵被。
“你去陪你奶奶,我自己呆会儿就好,不必担心。”伊利亚有些嫌弃地推开安德烈想解开他衣襟的手。
“奶奶是神医,在村子里的话语权很大,用不着我们操心,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你自己吧。看你要死不活的样子大概是伤口感染,先前的伤没好吗?你他爹的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安德烈说着说着像唱音阶般火气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暴躁。他见多了不配合的病人,还是执着地想看看伊利亚的伤口。
伊利亚刚想回答,话头却被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给截住。
“什么情况?”安德烈面色一冷才忽然意识到什么,“那个方向是……奶奶!”
安德烈的心脏好像被人捏了一把,浑身上下的血液猛地倒流,他踉跄一步,朝着爆炸声一股脑地冲去。
“安德烈!”
伊利亚立刻翻身下床,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在瞬间掠夺了他体内所有的空气,他只能倚在床边咳嗽,整个人都软成了一滩无力的烂泥。
“该死!”
伊利亚怒骂一声,只想扶着床站起,但胸口无时不刻的烧灼感却好巧不巧地更加严重了。
这时,木门突然发出嘎吱一声。
一位身着骑士轻甲,有着干练黑色短发的少年推开了半开半掩的木门。
皎洁银月下,迷离的晚风中,光明神殿地底巨大的银色齿轮终于从年久失修的状态中徐徐恢复,它嘎吱转起,牵引着不可言说的命运,编织着始料未及的美梦。
教堂内部,迂回的旋转阶梯的正中央,一只巨大的血色眼睛悄无声息地睁开。
身着圣袍的百岁老人站在顶层向下俯视,穿过三千阶梯,她苍老疲倦的目光与地板上的眼睛相对,久久不移。
带着几分哀伤,她长叹一口气。
“如果可以,我的朋友,请你千万不要从这场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