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世界的美好认知,亦或是经验教训,大多来自生命中断断续续的记忆。也正是这样,记忆往往塑造着人们独特的灵魂,填补着生命的空白。
而丢失的记忆,如果不是被人残忍割去,便是埋葬在了迷宫中难以寻觅的犄角旮旯里。既已忘去,想要寻回就不再轻易。行之无疆的不断摸索,兜兜转转的屡屡碰壁会成为丢失记忆之人贯彻一生的苦难。
但那又怎样呢,即便踏过万水千山后摸到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即便历尽沧桑后尝到的只是一滴渺小的露珠,追寻之人便觉甘之如饴。他们何尝不是一封又一封空白的信纸,虔诚渴望着生命再一次着墨于记忆,好让他们知道生为何而生,死为何而死。
“伊利亚,我时常觉得很累。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但也不认为我的死亡存在价值,我就像那朵云一样,活来活去,都只是在顺着天空的洋流飘荡。”
说话的是一具魔偶,木头做的,按理来说并不存在生命。但伊利亚闲来无聊之时,琢磨着新研究的咒言,一不小心将强大的魔力填充在了这具空荡的木偶体内。
于是一具多愁善感的魔偶就此诞生,它没有健壮的躯体,也不会使用任何一种咒言。就好像那些强大的魔力全都用来转动它可见一斑的大脑,一天到晚只知道绕着伊利亚叽叽喳喳念叨着他一辈子都不会去想的哲学问题。
“不想死就去死,想死也去死!”正在写任务汇报书的伊利亚本来就足够焦头烂额,这个惊天动地的哲学家还一个劲地拽着他的衣服不放。
“伊利亚,伊利亚,我的创造者,我的独裁家。”它的声音很难听,像口渴的鸭子。
金发少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一用力将自己的衣服从魔偶手中拽回,尽量温和地说:“生就该为漂亮衣服而生,死就该为黛娜奶奶做的纸杯蛋糕而死!你一个木头脑袋干嘛想一些复杂的问题,等我哪天出研究新的咒言,把你的脑袋升级一下,你再去想可以吗?”
“伊利亚,那是你的意义,我要我的。”魔偶还是固执地问着他,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态。
“那你听好了!”他直接用手指轻轻点着魔偶纽扣眼:“生是为了感受美好而来,死也要因为留存了美好而死。”
少年见魔偶绽放了一个了然的微笑,猜到自己给了它一个满意的回答。不过伊利亚隔天就后悔了,因为这个哲学家偷了他五件衣服,扒了他的床单,也拿走了剩余的纸杯蛋糕,并在一张白纸上留言:“亲爱的主人,我出去寻找属于我的美好了。您不要担心我,我会定期给您写信,您也务必回信于我。”
伊利亚是个负责的创造者,所以他按照约定写了信。当然他也并不是担心魔偶在外惹是生非,也并不是因为恋恋不舍。
写信时总会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以前是一个很喜欢用信件记录时间,曾经无数次用纸张记叙着自己的一切,无论是思念,成长还是痛苦,或绝望。但前半生的记忆对他而言,就像须臾蒸发而去的水滴,朦胧得抓不住它的一缕呼吸。
伊利亚纤长的左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自己的脸侧,右手心中跃动的羽毛笔正在白纸上跳跃着悠扬的舞步。
可下一秒,他的身旁突然燃起一团苍蓝的烈火。
伊利亚将火焰捧在掌心,轻之又轻地吹了一口气,一封黑色的信函慢慢现形。
“女神之泪有消息了。”
晦暗的翡翠色眼眸亮了亮。
从“铁蹄”特别情报处得到明确消息:“女神之泪”即将由四皇子带队收回,而他们的必经之地便是暴风城的第四港口。消息来源极其可靠,伊利亚几乎在得到之时便在脑海中规划好了一系列行动。
一趟下来没人发现,他计划着在回程的途中偷梁换柱。
伊利亚想要潜入四皇子的寝仓,猜测他会将女神之泪放在配备的保险柜内。然而当他刚走出躲藏的货舱时,一道冰冷的剑意将他直接锁定。
伊利亚波澜不惊地拉上衣襟,把自己惹眼的脸给遮盖。
带着寒意的银剑直直向伊利亚劈来,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几乎劈开了流窜的海风。
伊利亚对危险的感知超乎常人,他轻巧借地一翻,顺手拿取身边的铁锹向后猛拍,只听“咣当”一下,谁也不知道铁锹和面骨哪个更清脆。
但这也容不得伊利亚比较,来势汹汹的剑意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只好屏息凝神,将周身力量汇聚指尖。
刀剑即将捅穿伊利亚薄躯之际,金发少年风轻云淡般一挥手,那恶狠狠的剑意便被迫止停,只见空气中骤然有无数条金线凭空冒出,紧紧将执剑的白衣骑士给牢固裹住。
下一刻,伊利亚余光中另起一道肃杀残影,他轻瞟一眼,手指尖再次挥动,像一个海上钢琴家般拨动浮空的金线。
只见那金线如同离弦箭矢般嗖地蹿出。
银剑与金线相撞几乎擦出火花,伊利亚却突然懈力,对持的骑士反应不及险些向前栽去,谁料金线的主人抓住机会,直接命令金线如蟒蛇般捆住骑士的四肢。
“你是什么人?”被第一个捆住的骑士尖声问道。
伊利亚来不及回应,操纵着金线对抗着再而劈风临头的索命剑。
眼见身前又扑来几个杀意凛然的银骑,伊利亚双手交叉立于胸前,猛地将手中的骑士向身前砸去。
只听接二连三的哀嚎,伊利亚又抓了几个沉重的货箱循声砸去,霎时间木屑与血液崩溅而出,他抓住攻击停止的前隙向甲板上逃去。
可他刚到甲板正要施展傀儡术,身体却感到一股恶寒,回头一看,一把气势汹汹,挟着浑浊剑气的木剑赫然向伊利亚的心脏捅来。
傀儡术的施展会在顷刻间将施咒人的生命力瞬间抽走,伊利亚的生命力正在空中流转却不料被这一剑直接拽回本体,他被剑气震出几米远,连腰都差点直不起。
而出剑人没有停下攻势,他再次俯身向伊利亚冲去。
伊利亚迅速吞下喉咙中泛起的血腥,他目光一凝,低声轻语:“祂将引你入梦。”
话落,伊利亚周身迷散出的紫色雾气,出剑人恍惚一顿,他竟然连人带剑被吞入一片紫色空间。
他仰头一看,一座巨大的陌生神像正睁着空洞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兰斯洛特难以承受神明投下的注视,他无法控制颤抖的双腿,只好任由地面向他呼啸着冲来。
伊利亚心想:“那小白脸绝对是个高手,但他怎么拿个木剑,是个超级新兵?”
“啪啪啪!”一阵掌声在伊利亚身后响起。
四皇子奥利维奸笑着鼓掌,而他身旁站着数十面无表情却伤痕累累的骑士。
“怎么?一头骨瘦如柴的皇家蠢猪就认为自己拥有打败我的力量?”伊利亚漫不经心地将奥利维从下到上扫了一眼,彷佛没看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
奥利维停下手:“你很强,但我不觉得你是为了绑架我而来。”他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宝石冲伊利亚晃了晃,“你是为了‘太阳’而来吧?很可惜,我并没有将它放在寝仓的保险柜里。真是对不住呀,‘精灵阁下’?”
伊利亚听得真是想吐,他私心把四皇子奥利维列入他个人最恶心生物排行榜,让奥利维有幸排在蟑螂之上。
“小美人,把衣服拉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如果都和你的眉目一样漂亮,就留下来当军妓?这样我就不赐死你了。”奥利维伸出粘腻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
伊利亚深呼一口气,所有骑士都迅速摆出迎敌姿势。然而他们严阵以待的敌人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人呢!”奥利维怒吼道。
下一秒!
他身边的空间突然被烈火烧出一个大洞,一双惊悚的翡翠色眼睛从中冒出。
“谢谢,‘太阳’和您恶心的脑袋我都要了!”说完,一根金线即将割开四皇子的咽喉。
可就在血液滴出的刹那,一道金光从中倾泻而出,烫得伊利亚狼狈收手。
所有人惊魂未定之际,这道金光悠悠升空,逐渐浮现出一道模糊却令人生畏的影子。
凡信徒,皆不可视。
除了伊利亚,所有盯着金色幻影的人皆因眼珠迸裂而俯地哀喊。
巨影在眨眼睛幻化出一把精雕细琢的金弓,将船上众人之魔力汇聚弦上,凝注成一根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箭矢,朝伊利亚嗖地射出!
金发少年连忙念咒护身,却还是被凌空之箭捅了个对穿。
灼烧的箭矢以不容抵挡的力量贯穿伊利亚整个胸膛,随着尾羽高频的震颤将剧痛波纹般传递到他全身上下每一块骨骼。
伊利亚在那一瞬间除了撕心裂肺的剧痛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他听着海浪间白鸟轻盈的叫声和细碎模糊的海风如落石般坠入深海。
神箭的威力并非简单的力量压制,那更多的是高维对低维所创设的规则。
“不可抵抗”
“不可修复”
“不可逆转”
在神的世界中,没有时间。
“索拉瑞娅!”
海天相接之地传来一阵浑厚庄严的怒吼,无数白鸟振翅尖叫着横冲直撞,晴朗的白日被无尽的闪电生生撕成碎片,大海间瞬间化为沸腾的油锅,狂风骤起,惊雷不断。
那是震颤灵魂的声音,带着绝不容忽视的神力。
所有人都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歪歪扭扭地跪在甲板上,宛若被上万吨白铁压在头顶。
“埃欧罗斯,吾无意破坏誓言,还是说汝妄图在深渊重临之际再引一场神战?”幻影的声音弥散在空气中,显得缥缈又空灵。说罢,祂又扑落成一道轻飘的金光,不见踪影。
紫色空间内,兰斯洛特正紧捏着手中的木剑,他低着头,一点也无法承受住陌生神像沉重如山的目光。
然却在下一刻,他的肩膀突然不再沉重,兰斯洛特下意识抬头一看。
陌生神像竟眸中闪泪,眉目低垂地哀伤着。
兰斯洛特还未领其意,下一秒就被空间吐瓜子皮般吐出,啪哒一下砸到甲板,他正呲牙咧嘴地想要站起,却见甲板上的众人都浑身发抖地向着海边落日的方向跪拜,包括不可一世的四皇子。
“什么情况?”他深知合群的重要性,见众人都在跪,他便不再深究理由也跟着跪下。
周边的海水被不断流出的鲜血染得绯红,而伊利亚只觉得冰冷,如同再次跌入那片不可视物的黑暗中。
“我还能回去吗?”伊利亚吐出最后一缕游丝般的气息,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试图在虚空中抓住一抹透亮的微光,可那微光如同易逝的烟火般匆匆路过人间,又向星海飘去。
“别走,别走,我的,我的……”
少年的耳旁恍惚响起一段清亮的琴声,思绪扭曲的大脑突然浮现出一幅图画。
巍峨高耸的山峰之上,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如巨龙盘踞般耸立着。无数圣洁的白鸽鼓动轻盈的翅膀围绕宫殿之上尽情翱翔,广场中央衣着富贵的人们举杯盛赞着他们自由的国度和行至今日无尚的荣光:“敬反抗的高歌!敬无尽的安宁!敬我们所向披靡的王!”
众人仰望之巅,王袍轻缓地垂落在鸽血红毯上。
金发国王举杯道:“敬我英勇的子民,和永不屈服的暮光前线!”
“与诸君共饮,才是朕的无尚荣光!”
画面如泡沫般破碎,伊利亚再也抑不住泪。
“咳咳咳,别走,别走!”
念头一出,数之不尽的淡紫色微光从少年的身体中钻出,又将他轻柔裹住,如捧起一只初生的雏鸟般将伤痕累累的少年送抵沙地。
再次尝到温暖,剧痛又从停滞的神经末梢撕扯着伊利亚的每一寸皮肉,他好像被旭日死死烧灼,被烈火漫长焚烧。
无尽的折磨中,伊利亚突然听到了什么。
是谁在哭?
伊利亚听见有人在哭泣,他在说什么呢?
“求求您,不要将我的尸体吹到岸边……”
为了缓解痛疼,他将意识如气息般分散到海面上空,白鸽血色的瞳孔成了他的眼睛,而他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浪涛下,人们瞪到突出的眼球和缠绕其上的丝丝缕缕的血丝,还有眉毛,嘴唇呈现出惊恐的幅度。
有人在祈祷,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哀嚎。
空中的白鸽轻轻垂下眼睫,他似乎见过这样的场景,在哪里?当时的他在做什么?
伊利亚抚摸着裹挟自己的紫光,向那似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巨浪伸出了手。
“时间将会给予你注视,你将回归安宁。”
霎时间,海浪在风暴中逐渐扭曲,紫色的雾气自海天相接的一线中接连不断地渗出。
与此同时,风暴之主于黄昏中睁开眼。祂将权杖一挥拦住了“神降”而起的巨浪,而恰好金丝汇成的巨剑也在此刻斩破浪涛,余波荡出了寥寥星夜月。
风暴之主眯起眼,哀叹道:“命定之人,死亡会笼罩他的一生。”
祂再次挥手,凡是见过海浪的人都遗忘了那段绝望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