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杨璧成想到,他与杨振泽,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划分,杨家的分崩离析,帮派的大势已去,似乎就是从那一年的除夕开始。
他立在花园的长青树前,看书房吊灯在杜鹃花色的窗帘上映出两个影子,然后——成了三个。他知道那是秦慎达、杨德生和杨振泽,却不知道他们面上其实已然有了无比忧心的神情。
隔在门外的秦三小姐也不知道,可她从本能里感知一种可怖的战栗。没有像往日一样出门,和太太们一道抹骨牌、看戏,也没有再去烫一回头发。而是随意找事情做一般,立在铜色莲花熏炉前,把上好的香片埋在里面,用云母片点了熏,手是发抖的。
钟鸣六声,她很快地上楼去了,动作优雅而急促。推开门,看见象牙鼻烟壶和翡翠摆件,一串儿鲜亮如血的玛瑙安然圈在橱窗架子上,忽然想起当时买的时候,已预备在杨振泽结婚的时候戴。心里有些慌乱,转头去看,青斑竹屏风衬在唐三彩骆驼像后头,穗子已经干黄松卷,碧珠也黯淡下去。
她咬了咬唇。
柜子打开,从里面搬出一个小皮箱。因为新买的尖头鞋,跟是高的,搬动的时候不当心,又或者是很慌乱,所以险些崴了脚。颤颤巍巍地开了锁,里头是金条,有粗有细。白缎子荷包,上头绣的是丁香,里面原先有茉莉屑。如今装了金链子和耳坠、戒指,沉甸甸地,贴身放起来。
在相同的时间里,刘妈在后厨,盯着陈六姑,仍叉腰站着。
阿菊在院里收衣服,小心翼翼将套子从绸衫上取下来,抱进屋里去。
杨璧成觉得有些沉闷,便没有急着回房,立在花园里看书房中透出的影子。过了许久,仍是三个,没有什么旁的动静。自己也怔了,不知是天生就在那里的暗红印子,还是人的投影。又立了一会,实在无聊,晚饭也不想吃,因为下午吃过西点和咖啡,肚子还是饱的。于是踱着步子,往花园的后门走。
后门是锁住的,唯有先前布置时送花木的人从这里来,待园子布置完毕,也就用链子圈好栓住了。如今已经有斑驳的锈迹,撒在白色的门面上。
忽然远远地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他想那装扮好像是一个印度人,很高大的个子,简直有些滑稽地不像女人了,为此还笑了笑。
“她”奔跑着,裤子是鸡油黄的,没有收紧裤脚,披纱不知暗粉还是玫瑰红,染着一块明显的斑。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着花园的栏杆,想看她在这样的寒夜里,匆匆忙忙要跑去哪里。
“呯——”
很清脆的一声,响得半条街都听得见。
油腻的猩红从地上淌出来了。
杨璧成浑身一震,看着披纱缓缓地飘着,飘着,落到地上短发的尸体上。啊,确是个男人了,不是什么印度女人,他装成女人的样子,跑着,然后中的枪。他想着,然后浑浑噩噩地往公馆里走。
三个影子都很快地消失在屋子里,窗前又是明亮的一块杜鹃红,又有些像血了。
杨振泽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怎么了?!哪里的枪声?”他把杨璧成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冷得很厉害。“大哥……大哥?”他抱着杨璧成进了屋。
杨璧成喝了一碗甜姜汤,睡下去了。
再醒来是第二天傍晚,杨振泽端了白菜蛋饺汤来喂他。
外头的天依然是一种带着脂粉气的灰,上头横向的划着飞机飞过的白痕,有一群白鸽“嗡嗡”的飞了过去,像是有一件事情终于结束,又有一件事情即将开始——一种荒凉的翻篇。
这一天,上海滩响起了炮火,人们都向租界跑去。
“打起来了,恐怕打不过。”杨振泽轻快又急促地和杨璧成讲时政,“丁沅跟了张啸林,做汉奸了。李啸辰那末远,可能保不住码头。”
杨璧成味同嚼蜡地吞下一口肉,恍惚的问道:“真的打起来了吗?”
忽而又很惊讶地:“杜老板就由他去?!丁沅这样一走,日本人拿的地方太多了。”
“他们要街面做什么?到底还是要码头。外公问了消息,很快就来,我们得走,走得远远的。”
“李啸辰那边怎么说?”
“货已经在加紧运出去,趁着还不能进来。”杨振泽说到此处,火气压不住了。狠狠擂了一拳床垫,“我还得去看看外公,杜老板不能明里使劲,让他有些憋屈。昨夜到今夜都没有合眼,很是生气。我怕他身子吃不消……何况,何况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那是……”杨璧成知道秦慎达的性子,刚极易折的一个人,而且年纪大了,很顽固。多问了一句:“码头……就这样由他们拿去么?”
“总不能白拿。”杨振泽眼里满是血丝,“他们来,无非是一道用,或自己用。一道用我就成了汉奸,不能做这样的事。给他们又是白给,捞不到一分钱。”忽而冷了声狠道:“李啸辰与我想的一样,索性也不必留了。先送你们出去……”
杨璧成的心悬起来:“……什么叫不必留?怎么就不必留了?”
“且还只是想想。”杨振泽的话,让杨璧成胆战心惊。李啸辰发来电报,是叫杨振泽弃了码头。可同时,他与杨振泽都不愿码头落入日本人手里,便生了旁的心思。“能不能成,还真不一定。”他低头吻了吻杨璧成,“先将你们送出去再说,如今时间很紧,你也赶紧收拾。”
杨璧成这才注意到,院内已然叠起箱子和大件的包裹。阿菊坐在井边,青着脸,棉袄竟换了一件,肩上扎着一个布包,手里有一叠钱。大户人家退佣人的时候,如若不是佣人自己的不是,就要喜送,赠些财物的。而刘妈,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看着一地狼藉的东西。
“快去吧。”
杨振泽走出门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璧成立起身,头还很晕。扭头从屋内看得见窗外的青色,翻滚着的暗云飘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