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心事睡不好觉,谢梧一晚上都在半深不浅的梦境里飘着。他梦见了七八岁的光景。
那时候他父母由于工作原因长期分居北京上海两地,他爹老谢在北京打拼,他和他妈林怡住在上海的姥姥家。七八岁那两年,姥姥家附近新建一家公园,里面有块专门给孩子游乐的区域,项目众多,宛如天堂。林怡经常带着他去,每回都给他买只气球。
梦里最初的画面比现实中经历过的童年要幸福圆满,是老谢和林怡一起带他去。一道滑滑梯,老谢在这头抱他上去,林怡在底下接住他,他玩起来高兴得像个傻子。
然而梦太浅,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看着虚假的、傻乐的七八岁,他既有点羡慕,又有点难过,简直想过去拍拍那小孩儿,说“嘿,醒醒”。但是他没有,梦境便继续往深里沉,他又梦到后来林怡死活要跟老谢离婚的情景。
还是那两年的事情,姥姥病故了,老谢回去奔丧。葬礼后,林怡对老谢说,结婚这么多年,在一起的不到两年,没有感情了,趁早散吧。
她还对谢梧说,妈妈会回来看你的。
走的那天,她在家门口给谢梧买了只气球,拖着行李箱走了很远。谢梧抓着气球的线,眼睁睁看了那背影很久,直到看见她上了一辆车。
现在粉丝们喜欢拿着气球接他,实则他在很长时间里讨厌这东西。只是后来长大了,很多事情跟着淡化,往事溢出的心酸和粉丝好意带来的温暖也分得开了,气球这个符号就自然而然有了新的意义。
而林怡那句“妈妈会回来看你的”,二十多年来,则仅仅兑现过一次。
大约由于是唯一一次,他记得还算清楚。那是在他初三临近升学的时候,他闹了早恋,闹得轰轰烈烈,全年级、乃至全校皆知。
因为,他那位早恋的对象是个男的,且在当时干了件十分人渣的事情——把他捧着一颗文艺少年心写的长篇情书在全班范围内传阅,最后传到了老师手里。
那是二十年前,早恋本身就是严重的事情,还涉及同性,就更骇人听闻了。
这件事导致他终于离开一直不愿意离开的上海,跟老谢转到了北京上学。
也许是事情实在太严重,林怡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足足陪了他一个星期。无论如何,他是受了不小的伤害,情书被一个姑且算是默认了感情和关系的人曝光,说是被戏弄和背叛都算轻的,他那时候觉得活像被剥光了公开处刑。
因此,林怡的到来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及时。
他记得自己甚而放下了对母亲多年失信的怨怼,完全投入其关爱中,跟她说了很多所思所想。也是在那一个星期里,他直面了他双面的取向,同时得到老谢的理解,为此后堂堂正正做自己铺平道路。
只是,当他理顺自己能够重新出去面对任何人时,林怡也再次离开了他和老谢。这一次,一去二十年,那句“妈妈会回来看你的”便如就此失了效,他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妈妈这个角色的存在。
早晨七点,雷打不动的生物钟彻底把他从凌乱的梦境拉出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五月份明亮的早晨,难得干净新鲜。今天是五月十八号,林怡的生日。印象中,每年的这一天天气都特别好。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个日子的意义。就算他忘记了,老谢也会提醒他。
提醒他的方式,就是喊他回家吃饭。
抓过手机一看,果然有“年过花甲睡不着觉”人士老谢的短信:晚上回家吃饭吗?
大概也是老谢这种对林怡不怪不怨的态度影响了他,谢梧过了青春期之后,就没有再埋怨过林怡的离开了。每年到五月十八前后,他都会潜意识里思念那位记忆中的母亲。
想到这里,昨晚睡前给段戎打电话时盘旋在脑子里的猜想又冒了出来——他怀疑蒋锡辰的继母是林怡。不过,彼时他对这个猜想强行联想和脑补了一堆所谓的“根据”,而现在他已找到最简单最有力的原因:他想他妈了。
因为想林怡了,所以什么都往她身上想,这说得通。
思路这么一打通,他忽然觉得脑子轻松了,心里也放松了,给老谢打了通电话。
睡不着人士接起电话:“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啊?”
谢梧:“晒不着我。晚上我回不去吃饭了,有演出呢。”
老谢“哦”一声,说:“那回来吃宵夜?”
谢梧一叹:“太执着了吧?您老这架势——悼念亡妻呢?”
“胡说八道什么!”老谢一下子就来气了,只可惜他脾气好,再有气听起来也没多少气势,谢梧笑着赔了个不是,又说演出结束就十点多了,回到西城区的家里就得过十一点,打扰您老人家早睡。
老谢那边认真听他把话都讲完,末了,还是说:“反正我夜宵会备着的。”
谢梧无奈,他明白,老谢就剩这点执着了,也是个理直气壮叫他回家的理由,真要拒绝起来着实于心不忍,便道:“行吧行吧,您愿意等就等着,我起床排戏去了。”
说完就收了线,起床。
《桃城》的排练在下午,因此,这天上午谢梧还是在另外一台戏的排练室里。
那戏,他在这个演出季不做主演,多数时候只演出一个戏份很少的角色,用影视那块儿的话讲,叫客串。但他是该戏第一版的主演,而且至今是评价最高的经典版本,所以常常跑去给新一届的演员做指导。
忙活了一上午出来后,路过《桃城》那边,就进去转了一圈,发现蒋锡辰没在。
他心里先是“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对人态度太差了,是不是打击到了小朋友自尊心……想完又觉得,蒋锡辰那只深不见底的不明生物,哪有这么容易被伤到?遂安心几分。
可还是在这排练室里溜达了一圈又一圈,溜达一圈看一次手表。
“阿辰跟我说了,他上午有点事儿,晚些过来,让我帮他在莫老面前挡一下。”正看着表,身边突然钻出来个许伦,说道。
谢梧:“……”
阿辰?哦,蒋锡辰。
许伦已不是第一次这样称呼蒋锡辰了,可不知怎么的,他过去听着没特别的感觉,现在忽然有少许不习惯。阿辰阿辰的,这俩小孩儿平时关系看着是挺融洽,但有这么好吗?
许伦看谢梧走神,提了提声量,道:“师父?”
“嗯,我听到了。”谢梧听了,佯装自己一直在状态,同时脑子里思路一跳,蓦地发现许伦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十分暧昧。
他皱了皱眉头,摆出师父的姿态:“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年纪小小的,别跟着那群思想龌龊的乱八卦,我跟小蒋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许伦抿抿唇角,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哦。”
谢梧就喜欢他这副置身事外、冷冷清清的模样,跟那些热热闹闹、跟风八卦的猴儿们一点都不一样。他满意地拍拍许伦的肩:“好好磨你的戏去,我下午再过——来。”
“来”字十分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许伦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蒋锡辰站在排练室门口。人与他们相距不过一丈,想必刚才的对话都被听去了。
许伦:“师父,我明白了,您跟阿辰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我走啦!”
谢梧:“……”
呸,算他瞎了眼,许伦和那些上蹿下跳恨不得天天看八卦更新的猴儿们没有任何区别!
这猴儿走了,蒋锡辰走过来,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就擦肩而过往排练室最里面那排桌子走去。
谢梧想了想,跟了过去,讪讪问:“睡得不好?”
蒋锡辰放下包,从里面拿了瓶矿泉水,放在桌上:“昨晚喝多了,头疼。”
“那今天精力能行吗?”谢梧看了两眼那瓶矿泉水,还是拿过去替他拧开了,再递回去,“上午去看医生了?自己去的?”
蒋锡辰的视线落在被打开的矿泉水上,少顷,又看向谢梧。这目光一如既往专注,也一如既往带着一股克制的味道,而且显然已摸清楚谢梧对他的承受能力,在对方表露不适之前收回目光,接过水,又翻出一只塑料药瓶子。
“楚姐让人陪我去的,我哪里敢自己一个人去啊。药也配了,喏——”他倒了几粒药在掌心里,故意伸到谢梧面前,“我吃了,马上就好。”
谢梧无语,看着他把药和着矿泉水一起吞了,本来已翻过自省这一篇的心,忽然再次泛起几分心软。不得不说,蒋锡辰长期对外树立的乖宝人设是非常成功的,他随时随地都能让人对他产生一种类似疼孩子的情绪,忍不住什么都对他妥协。
“昨晚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蒋锡辰笑了,点点下巴:“我接受了。”
“但是,”谢梧抬手悬在他额头上方,手指扣起,眼看又是一记栗子,“你老实跟我说,找那房子,到底知不知道对面住的我?”
蒋锡辰:“本来不知道,昨天决定搬进去的时候,就知道了。”
谢梧:“那是什么时候?”
蒋锡辰:“过来录节目之前呗。”
谢梧:“也就是说,你是中午前后才决定搬进去的?”
蒋锡辰点点头。谢梧一叹:“那你昨晚东西搬了多少?”
蒋锡辰:“什么都还没,楚姐今天才帮我安排搬东西。”
谢梧:“……你怎么睡的?”
蒋锡辰:“前任住户有些没带走的东西,铺一铺,将就睡了。实在很不舒服,热水也没有,所以我一早就去外面酒店洗澡了,又去了趟医生那里……”
“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些跟我说?”谢梧打断他。
蒋锡辰撇撇嘴角:“告诉你,你就让我住你家吗?”
谢梧:“反正不会让你睡地板。”
“……好吧,我错过了大好机会,我的错。”话是那么说,蒋锡辰脸上笑得更灿烂了。
这下谢梧那股自省变成了自责,堵在心口,令人冲动,嘴软道:“晚上请你吃个宵夜吧,算是对你赔礼了。还有,要是今晚家里还没收拾好,可以来我这边凑合一下。”
闻言,蒋锡辰一愣:“那我,我让楚姐先别给收拾了?”
谢梧悬着的栗子,终于毫不犹豫地照着这小子的额头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