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竟然忘了问,到底是何处的官兵来寻?
有没有可能,是她原来的家人来寻她呢?
听了这些往事,青黛觉着,这位梁娘子,十有**是绝膳娘子。
或许,绝膳娘子也和医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时候,该查查二十年前医女案了。
绝膳娘子,会不会也是当年的医女呢?
若是,不知说动她站出来指认谢判,可行不。
娘娘几次传信给她,似有别的打算。
不久,就要和娘娘见面,商讨接下来的行动了。
网,已经布下。
是全撒出去,还是收拢?
眼下的时机是否妥当呢?
……
还有许多细节需要理清楚。
毕竟,现在想要扳倒谢判,医女案是最好的武器。
没有之一。
若是还有当年的幸存者,能够亲自讲述案件真相。
难道,还不足以打动上位者吗?
即便不能,若是官家知道了谢判还在以活人试药……
难道,不会处置他吗?
就算谢判能脱身,找到绝膳娘子把解毒方弄好。
救出医女后,解毒方式也能更完善。
只是少量人用活泉解毒,不会暴露随身空间。
可要是大批量用,活泉肯定藏不住——
这原因再简单不过。
历来水源都是必争的,更何况这活泉能当水、当酒、当药、当粮。
简直是「一泉抵百用」,怎不会引人觊觎!
能解眼下的毒,说明有治病的奇效,大夫会想据为己有。
能当粮当酒,商户会想垄断牟利。
能应急解渴,官府会想纳入管控。
这么「全能」的水源,一旦露了踪迹,各方势力只会蜂拥而来。
不管是官府想管控、豪强想私占,还是灾民想依赖……
打破头去抢这泉水的人不少,哪还轮得到她这个白衣安安稳稳用它解毒?
甚至,有可能会会引发骚乱和社会动荡!
活泉于她而出,她也依赖于活泉。
她们的关系,算共生。
虽不能盖章说,这活泉就是她私有财产。
但不论是否完全属于她,她都不能使之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可见,要保护活泉,还得寻得绝膳娘子的定心方。
这样,便能在明面上,遮掩一二。
即或活泉被夺,也能有法子解救那些试药的可怜人。
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觊觎活泉,估计没找到真正的证据呢。
上次工坊里那个可疑的学员,不就带了好些人来偷活泉的配方吗?
经此一事,她现在根本不敢把活泉水单独存放在玉罂里,或是用其他方式单独存放。
为了掩人耳目,她已经把活泉和自己设计的井水汲取管道融合到了一起。
让大家都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井水。
现在用的水是活泉与井水按 1:1 配比的。
虽说活泉含量比之前单独用井水时高了些,但好在若不仔细记录用量、对比前后口感,旁人也不见得能吃出差别来。
一面应付各色顾客,一面思忖着这些事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银钱不断进账的声音,让青黛笑容也多了起来。
尔后,早市的客人渐渐多起来,青黛忙着招呼。
便也不对活泉和解毒方而烦心了。
专注在探寻绝膳娘子的行踪这件事上。
青黛收铜板的间隙,多问两句,
“您可识得一位戴素纱面巾、卖过莲蓉糕的娘子?”
有老客说,她怕见穿官服的人。
也有货郎提过,她避着医官走。
却都没说清她具体的住处和去处。
也有人给出了毫不相关的建议,“娘子,你要找的人,会不会是也在城外啊?那里住了好些得了疫病的人。”
青黛听得心头一沉,她应该还活着吧。
又一转念,最近没听说哪里出了疫病,怎的有这事?
若是得空,或许她真应叫上甘草等几个小厮,一起去探查探查。
若是这些人需要些医药吃食,她也能帮得上忙。
既然从这些年轻郎君和娘子身上一无所获,她便也安心瞅准了谁上了年纪,谁像是坐地户,谁是渔家人,方才不经意间抛出问题来。
转眼间,幽阳在货架上落下一片红火,一老妪挎青竹篮蹒跚而来。
那妇人鬓边簪着褪色的木槿花,在青娘子对侧支起桐木矮架,排开绒扎的牡丹、通草制的腊梅。
青黛正疑是哪家生面孔,薛三娘已压低声道:“小娘子可仔细,这是刘婆子,卖些个通草花、绢绒花的。虽是走街,可那双招子毒得很,她那嘴也是得理不饶人,连开封府的衙役都怕了她呢,别惹她!”
青黛闻言细辨,方忆起确是见过这飘萍般的卖花人。
还是三四个月前,她想要在这里摆摊的时候,曾见过这人。
只是她是挎着个篮子,走走停停,没有固定摊位,不定在哪歇脚,便也没在意。
青黛刚攥紧帕子要起身,想趁机向买樱桃煎的娘子打听两句绝膳娘子的事。
眼角余光却瞥见薛三娘的小厮正麻利地收着珠串货架,连垫布都叠得整整齐齐。
“妹子,刘大郎刚让跑腿的捎信来,说家里有点急事催我回一趟。你先忙着招呼客人,我且得先走了。”
“好的,姐姐,用不用我让礞石来帮着搬些珠匣?”
“不劳烦,这些零碎他自会弄好,你顾着生意就成。明个虹桥畔见。”
话音落时,薛三娘已拎起绣帕包快步往巷口走,连鬓边垂落的碎发都没顾上拢。
待三娘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青黛才从布包底层摸出个线装小本子。
纸页边角已磨得发毛,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她趁着招呼客人的间隙,在卖糕饼的空档里。
一笔一画补记今日打听来的线索与收支。
早市的人流过了辰时便渐渐稀了,摊位前终于趋于平静。
青黛把本子叠好塞回包中时,眼角却瞥见斜对面那卖花的老妪。
正蜷着腿坐在青石板上,枯瘦的手从粗布怀里摸出半块硬邦邦的炊饼。
小口小口啃着,连掉在衣襟上的饼渣都捻起来塞进嘴里。
这佝偻着身子、凑着晨光啃冷饼的情状,蓦地勾起青黛穿越初到时,脑海中时常循环播放的画面:
乳母和她藏在忍冬园厨房的角落,悄悄从袖子里,眉眼含笑地变戏法般变出半张炊饼的模样。
那蛋清色如沙粒般粗糙的炊饼上,总是会裹着几瓣新鲜的花瓣,且蘸着甜甜的花粉和花蜜。
有时是白皎皎的梨花,梨花蜜也沾满了饼子。
有时是粉娇娇的杏花,有时是胭脂般艳艳的桃花。
偶尔会有兰花瓣呢,只是不多见。
小小的青黛咬一口炊饼,总会皱起毛毛虫般的小眉毛,直言不讳道,“奶娘,这炊饼好硬,咬不动。”
“黛儿,那是因为这不是寻常炊饼,你吃的方法不对。”
每到这时,青黛总会被乳母糊弄了去,眨巴眨巴求知欲满满的水眸问道,“这是什么饼子?该怎么吃?”
“你瞧见这上面蘸着的花蜜了吗?这叫花香饼,这饼子你要用手掰开花瓣大的一块儿,放在嘴里含一会儿。等到花蜜渗透到嗓子眼儿了,你才能慢慢的嚼起来。而且,你要咀嚼七七四十九下,才可以咽下去。”
咦?听到这些,小女孩嘴里的饼子立刻好像是蜜汁一般甜。
就连那咬不动的硬皮,含在舌下,也好像是糖霜一般,似有榛子酥的味道呢。
因耐不住肚子饿,才不得不咬一口这瞧不上眼的饼子,此刻却好像闪着金光。
这饼子硬地像石头,原来是因为它是花香饼,是仙饼呢。
青黛水眸乍亮,她边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嘴角骤然漾出甜蜜的笑意,“嗯~黛儿记住了,这是花香饼,可好吃了……是像银钗一样宝贵的饼饼,所以要细嚼慢咽。”
说着,还用小短手握着钗头,往发髻里按了按。
乳母布满老茧的手指,也轻柔地抚摸着青黛纤细的青丝。
替她挽着头发,将银钗别在秀发盘着的发髻上。
又将余下的不长不短的碎发,梳成两个垂在耳畔的小辫子。
坠两条粗葛布做成的发带。
捋顺那些小女孩新长出来的有些毛躁弯曲的绒发,喃喃道,
“黛儿,或许以后我不能常常陪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啊……”
青黛露出一排还没长齐整的小白牙,笑着又咬了一口,使劲儿地晃着小辫子,咯咯笑着。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青黛将抚在发髻上银钗的手落下,不自觉地滑落在耳畔的两根弯成椭圆形的小辫子,笑着拂去了眼角的泪滴。
汴河的咸味夏风簌簌响起,吹动她落在耳畔的丝带。
那是枳实用最新款的蜀锦叠着轻容纱为她做的,水青色发带。
再也不是葛布的发带了。
她也可以笑着晃动耳畔的发辫,任丝带轻抚。
只是,再也感受不到鬓发上那粗糙的抚平之力。
青黛移步到糕饼架旁,瞧着她最近推出的「花香饼」,那素雅柔美的色泽和殊丽的形状多么可人,就在她将包好的饼子递给前来买饼子的小娘子时,乳母那句「或许以后我不能常常陪在你身边」突然在耳畔再次响起。
细想起来,这话就又怪异又玄乎了。
暗藏着,「处境变化、未言明的风险、后续行动指向」三重玄机。
那时乳母就知道要离开,生活轨迹即将改变,才说这话?
还是说,当年乳母定是早察觉了危险,才提前暗示自己呢。
她记不清,乳母说这话具体是何时了,左不过是昏迷的个把月之前吧。
乍听之下,像说话者计划要去某地做某事,不确定后续生活状况能否和现在一样,才有了这般感慨。
若这话是对着青黛说的,就不存在试探之意。
若是对别人说的,那也有可能这话只是要打消听话者的顾虑和猜忌。
如今自己眼下要做的事,也难免面临风险。
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这话,倒像提醒她自己:
往后行事得更慎,别让身边人受牵连。
或许,现在是时候查查乳母为何会恰好多喝了一副药了。
乳母的昏迷,真的是意外吗?
当年乳母李嬷嬷病榻缠绵时,亦总这般佝偻着让出锦褥,反将她这个不听话的小丫头裹在狐裘里讲话本的故事,护佑她之心天地可鉴。
如今,老人卧床近乎十年,已用了活泉擦洗医治超过百日,还不能醒来。
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她虽是穿越而来,但每每陪伴李嬷嬷,还会在夜半听到她偶尔翕动嘴唇。
看那嘴型,是唤着「黛儿」,嘴角的皱纹也笨拙地惹人眼泪。
也许,在乳母深沉的梦境中,还在捧鲜美的糕饼给她吃呢。
希望那时,不是花香饼,而是香喷喷软乎乎的饼子吧……
“奶奶,为什么妈妈不接我电话?”幼时的青黛,捧着奶奶的电话给远在繁华之地的母亲打电话,可是对方根本不接。
给父亲打,没说两句,就喊忙,便挂了。
在对方的忙音中,耄耋老人是她这个留守儿童唯一的依靠。
推己及人,她深知,乳母对青黛这个原主的重要度和含金量。
她能够几乎不打折扣就感同身受的,正如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每次放下手机无法挥去的内心的酸涩。
可她们之间的母女情深,与自己的跨代之情不同。
这般母女情深,是她这个父母离异、被奶奶独自抚养长大的留守儿童,又从未体会过的。
在应付了几个顾客后,青黛终是放心不下,遂取过新制的缠枝莲纹坐垫,斟了盏新煎的柚花熟水,并一滴活泉,轻移莲步向前:
“奴家是对街卖茶食的青黛,妈妈且试试这矮凳,垫了丝绵的。”
说罢,将矮凳放下。
***
有道是:
活泉融井脉,人误道寻常。
医案藏深秘,谁能破此章?
(创作于2025/9/14,万福泉源于晋江文学城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