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浩知道他指吴哥,点头:“嗯。”他看了眼盘开新:“你不认识?”
盘开新摇头:“不认识。”陈羽浩没再问。
他向来懂得分寸。
这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被遗忘在课桌里快一个多星期的信封终于再次见到了光。
没有人知道盘开新是什么样的心情下拿出那封信的,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打开了课桌,信就怎么到了手上。
开新:
年过得好吗?回来后忙,一直没空。
夜里睡不着,开灯给你写封信。
衣裳、手机你都不肯要,家里号码连家里的号码也不想给我。
离得远,想和你说说话。这样行不行?
看预报,三月还冷。在学校多穿点。被子什么的……后面划掉了,看不清。
夜里,邵霜清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温度数字。他想嘱咐盘开新多穿点,晚上盖厚些,想给他钱,塞给他手机,把能给的都给他。
但他知道,这些盘开新都不会要。笔尖悬在信纸上空,最终只划掉了几行无用的字句。他在桌边坐了许久,才重新落笔。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快点放暑假吧我……”他顿了顿,笔尖重重压在纸上,墨迹微洇,把后半句涂改成:“快点放暑假吧,我带我们开新去上班。”
盘开新看到这里,唇线无声地向上弯起一道清浅的弧度。他本就生得清俊,加上少言寡语,在同龄人中气质尤为沉静。此刻那难得一见的笑意连带着眼角眉梢也像被这春日的风拂过。
以前邵霜清天天在跟前晃,他说没感觉,他说不喜欢。
那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还是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骗的不是邵霜清,是一个叫盘开新的人。
盘开新是个骨子里透着直愣的人。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对邵霜清那点异样时,心里没泛起半分涟漪,既没为这份悸动窃喜,也没急着像躲避烫手山芋般拉开距离。
可从他开始在这份心思里辗转犹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自己设的局里落了下风。
可邵霜清还没有赢,盘开新向来把感情视若珍宝,偏偏这方被他用理性砌成高墙的领地里,从没想过要给邵霜清留一席之地。
盘开新强迫自己回到现实,看看他的生活,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盘开新把他对邵霜清的那一点刚刚萌芽的情愫,当作他新的博弈对象。
他会赢,只要他想。
三个孩子终于睡下,夜已深。
盘凯迷迷糊糊揉眼,“哥,”他拽盘开新衣角,“那是什么?”
他正走神,没听见。盘寐便轻拍他的腿:“哥!”盘开新惊得一颤,探手就去摸弟弟的脸:“怎么了?”这反应吓得盘凯直摇头:“没生病。”他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弟弟追问:“哥看的是什么?”
还没等盘开新回答,他又说“我知道,是信!有人给哥哥写信了?”
盘开新愣住,半晌才回神:“……学校给家长的信。”
盘凯瞥了眼枕头,小声嘀咕:“不像呀……”见盘开新凑近听,忙翻身:“睡了睡了。”
他替弟弟掖好被角,终究还是摸出了那两封信。不过几行字,写着邵霜清的日常,问他是有没有收信、何时回信,末尾说要寻空来看他。这几行字他拆拆装装看了几遍。
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场他以为一定会赢的博弈突然变得不那么明朗。
次日上课,他撕了张纸随意写了行字。既不知邵霜清的地址,也没吴哥的联络,这纸条他谁也没给看,只贴身藏着。
可吴哥再没露面。
后来每次上楼,他都会下意识望向教室门口,直到某天放学路过垃圾桶,攥紧了口袋里的纸条。
是他越界了,离得太远的人他追不上,等得太久的人会自己走,这些道理他早该懂的。
掌心的纸团皱得不成样子,他深吸口气,算了,大步地要往垃圾走。
猛然间,盘开新后背一沉,刹那整个人已被从背后锁死。脊背贴着温热的胸膛,箍在腰间的手臂像道铁闸。大脑尚在空白,右肘已本能向后狠撞——
“啊!”邵霜清痛得蜷缩,却仍不松手,带着盘开新踉跄退了两步。
那声熟悉的声音撞进耳膜时,盘开新直接僵在了邵霜清的怀里。
邵霜清的手臂还箍在他腰上,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服渗进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邵霜清缓过撞腹的钝痛,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贴着人耳朵说:“开新,你力气好大。”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痒意顺着脊椎爬进心脏,盘开新猛地挣开束缚退到三步外。路灯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影子,相顾无言,谁也没开口打破这安静又难言的氛围。
“你……怎么在这儿。”舌尖抵着后槽牙,那句本该利落的问话在齿间打了个转,或许是有点不一样的想法了,说起话来也没从前自在。
邵霜清的眉峰微蹙:“开新觉得呢?”
这个点天已经快黑透了,路边亮着暖黄的路灯,盘开新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于是他走近了两步说:“我觉得你太闲了。”
邵霜清却没接他这话,学着盘开新的样子朝他跟前凑了凑,目光直勾勾锁着他:“好看吗?”
盘开新抬眼撞进对方视线,坦然点头说:“还可以。”
两人离得近了,自然是什么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方才盘开新闪躲的那一下,他都看在眼里。
“那怎么不看呢?”语气里带着惯常没有的戏谑,“往常你可不会躲。”
其实盘开新也没自己想的那么自若。
“路灯太亮晃着你眼了?”他这个时候他居然不敢直视眼前的这个人,“这都能看错?”
邵霜清忍着笑,也是点到为止,把人惹恼可不好,毕竟他大老远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明早就走。”
邵霜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时间很赶,他不想浪费时间。
“哦。”
盘开新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所以……”
盘开新好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说:“不行,我得回家。”
“送?”
邵霜清说:“我开车来的比较方便。”
盘开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开车几个小时只是为了待一个晚上。
拒绝的话滚到舌尖,却被喉间那点涩意顶了回去。他盯着邵霜清握钥匙的手指,末了才从齿间挤出个“好”。
那段路连路灯都稀稀拉拉,窄得车身擦着路边杂草走。邵霜清把着方向盘没敢提速,余光却总飘向副驾,盘开新又在看窗外,邵霜清太熟悉这侧脸了,印象里只要坐车,侧过脸去,长久地凝望着窗外。可外面什么都看不清。
或许……
看着盘开新稍显青涩的脸,心里泛起一丝悔意,自己是不是不该把他逼得那么紧。
可我能怎么办呢?见不到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旦没了他的消息,我就要疯了。一个阴暗的念头,在他心底缓慢滋生。他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只要他肯留在我身边,怎么样都行。新的三个弟弟?他全都可以照顾的很好。邵霜清清楚得很,只要他想,他就一定有办法把盘开新困在身边。盘开新,根本没有能力拒绝他。
“想什么呢?”盘开新察觉到他状态不对,转过头来,见他仍没有反应,便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肩。
邵霜清一愣。
盘开新有些震惊,“你不要命了?”
邵霜清也被自己惊到了,更确切地说,是被心底那个可怕的念头给吓着了。是啊,真是不要命了。
“还没回神?”盘开新追问。
邵霜清故作镇定道:“我专心着呢。”
“最好是。”盘开新瞥他一眼,“你的命金贵,出了事,我可赔不起。”
邵霜清适时地将话头引开,无意与他争辩这个。
“待会要多久能出来?”他这问题问得有些突兀。
盘开新终于不再看窗外,挑眉反问:“这么急?”
这话听着意有所指,仿佛邵霜清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换作平时他早该否认,此刻却故意拖长语调:“嗯,”方向盘在掌心转了半圈,“毕竟素了十几年。”
盘开新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羞恼,嘴角反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里带着点不敢置信的玩味。“看不出来啊,”他放肆地将邵霜清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邵霜清被这目光搅得有些不自在,又不便发作,只得任他打量。“你还是个……”
他故意话留半截,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是什么?”邵霜清追问。盘开新噗嗤笑出了声:“你猜?”
他笑起来很好看。邵霜清望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知怎的,也跟着笑。
盘开新问:“你笑什么?”邵霜清答:“看你笑,我也忍不住想笑。”
盘开新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笑。听到邵霜清的话,他脸上那点笑意瞬间敛得干干净净。
这变化太过明显,邵霜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不爱笑?”邵霜清看着他说:“你笑起来好看。”
“你哭起来也好看。”盘开新不假思索地回敬。
“你看过?”邵霜清挑眉。“当然看过。”盘开新答得坦然。
“你骗人。”邵霜清不信。
“我从不骗人。”盘开新语气笃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仿佛是认识了很久,漫无边际地扯着毫无营养的话题,只为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离家里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们的车停下了,盘开新没说原因,只是让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就开门下了车。
盘开新的身影很快隐入夜里。
邵霜清握着方向盘坐了五分钟,最终还是拉开车门下了车。他沿着马路往前走,鞋底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拐过弯时,传来几个孩子的吵闹声,是盘开新的弟弟们,笑声混着争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三间面朝着马路的平房,墙体占比很小,临街最显眼的是那三扇宽大的窗户。窗外延伸出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最左侧被盘建云用红砖圈出一块养鸡,顶上堆放着各式农具。门口是一片未经硬化的泥坪,坪地与马路间横亘着一条泄水沟渠,沟上架着两块供人通行的木板。这里其实算不上偏僻,屋内也正传出阵阵嬉闹声,但不知为何,邵霜清只觉这三间小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坦白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狭小的居所,也难以置信这方寸之地竟能容纳那么多人。
小时候盘开新也会想,为什么是他们家,为什么他的父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可现在他不会想了,十几年的时间里盘建云早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盘开新答案。
邵霜清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能救人于水火的英雄,手机上手电筒灯光不大在这个看不见边的夜里却很扎眼。他默默转身,回到了车上。端坐回驾驶座,仿佛从未离开过般,静静等待着盘开新归来。
时间流逝了多久,邵霜清浑然不觉。直到盘开新拉开车门坐进来,他才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腕表。八点整。原来竟已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你看到了?”盘开新一边扣着安全带,一边问他,语气听不出情绪。
邵霜清不答反问:“你看到了?”
“没有。”盘开新咔嗒一声扣紧安全扣,忽然抬起头,直直迎上邵霜清的目光,“我猜的。”
邵霜清嘴角弯了弯:“那我们开新,可真是太了解我了。”
“还走吗?”盘开新脸上没有笑,连一丝表情也无。
邵霜清换挡的手停在半空。原来让他送回来,是为了用这眼贫瘠的景象做逐客令?他盯着那人冷白的侧脸,喉间忽然泛起涩意。
“走啊,”邵霜清应得干脆,“为什么不走?”
盘开新不再言语,偏过头,再度凝望着车窗外那片沉沉的漆黑。
盘开新原以为他会带自己去酒店,结果却并非如此。那天晚上,邵霜清径直找了个通宵营业的网吧。
“你要打游戏?”盘开新环顾四周,疑惑道。
“不打。”
“那你这是……?”
邵霜清只是看着他笑,也不解释,一把拉起盘开新的手腕就往里走。
他利落地拉开一张转椅,不由分说地把盘开新按在座位上。“哥之前没告诉过你吧?”
盘开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一头雾水:“什么?”
邵霜清说:“你哥是个学霸。”
“所以……学霸来网吧打游戏?”
邵霜清哧地笑出声,顺手拖了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下:“哥是来领你学习的。”
“学习?”盘开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没听清吗弟弟?”邵霜清故意凑近,手指轻捻了一下他微凉的耳尖,“你哥说——要带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下盘开新是真真切切听清了。可巨大的荒谬感让他一时失语,只能僵坐在塑料椅上,瞪圆了眼睛盯着邵霜清。
“你……”盘开新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行了,”邵霜清头也不抬,“大晚上的,你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已经倾身过来,一手握住鼠标,手指在键盘上娴熟地敲击了几下。盘开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给他腾出操作的空间。
“你现在才高二,”邵霜清盯着屏幕,指尖流畅地滑动着鼠标,又快速输入几个字符,“现在开始学什么都还来得及。”
学习成绩?盘开新早已不在乎了。好也罢,坏也罢,他横竖是不打算读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