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开新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我很明白人的感情是可以通过时间培养的,待在一起久了就会产生错觉。在学校和同学,出来了和同事,这很正常,可是能培养出来的感情,都架不住风吹日晒。”
他忽然轻轻唤了声“哥,”邵霜清却只觉得心口一紧。盘开新继续说:“你现在觉得我特别,或许换个人,在同样的时间节点出现在你生活里,你也会生出类似的念头。等你见过更多人就会发现,大家不过是长着不一样的脸,身体都在生活里磨得半熟,没谁真的独一无二。”
这话像把钝刀,不紧不慢地割在邵霜清的神经上。
“所以很正常。”他听见盘开新淡漠地说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像被放进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轻飘飘地堆着无数个“换个人也一样”的砝码,在盘开新淡漠的注视下,稳稳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是他现在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盯着盘开新的眼睛最终只低低唤了声“开新。”
盘开新没有应,只是也在黑暗里回看着他。邵霜清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仿佛有根无形的线被骤然绷紧。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划过微凉的弧线。
盘开新没有躲,连眼睛都没有眨。盘开新脸颊的温度顺着掌心的神经末梢迅速地传到他的大脑,这是盘开新的温度。
“和别人的一样吗?”盘开新甚至还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大拇指指腹碾过对方颧骨下方的皮肤,他没回答,只是将指尖埋得更深些,感受着那温度如何渗入指纹,如何在掌心的脉络里长成独一无二的形状。
这温度是盘开新独有的。
盘开新还要问:“比起女孩是不是少了些东西。”这语气太笃定。
邵霜清能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正一点点升温,泛红。他盯着那里想要把他揉得更红。
除了那里,盘开新完全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产生任何反应,而他自己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血管里的血都朝着掌心涌。当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而对方瞳孔里却依旧平静,连眉峰都没蹙一下,只有那抹红在幽光里显得格外刺眼,在嘲笑他的失控。
这不公平。他想。
邵霜清突然收紧手指,指腹狠狠压进对方颧骨下方的皮肤里,直到能感受到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
盘开新却很懂他,被掐痛了也不躲,说:“我的反应你很不满意?”
说完便一只手覆在邵霜清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背,睁着一双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无辜的眼看着邵霜清说:“这样呢?”冰凉的手心覆上邵霜清滚烫手背,“什么感觉?”
两只手挨到一起的那一瞬,邵霜清感觉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铁屑被磁石猛地吸住。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字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没有办法忽略盘开新带给他的那种直击内心的兴奋,声音都有些发哑。
盘开新无辜地说:“不是你先的么?”
是啊,他那么冤枉,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这么一下就让他在崩溃的边缘。
邵霜清倏地抽回了手,今天盘开新做太多这样的事了。
盘开新见他动作说:“都这样了,还没来硬的。”邵霜清不答翻身下了床,“以后你可没有机会了。”他听见盘开新这么对他说,像是在告诫。
邵霜清顿在了床边,背着身偏头问:“什么意思?”
盘开新觉得无聊,翻了身说:“字面意思。”
他没去深究盘开新那句警告的意味,只觉得胸腔里烧着灭不掉的火,在年底这么冷的时候,在浴室里用冷水洗了个澡。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心,那股火也不见小半点,闭上眼,脑子里都是那寸被他揉红的皮肤,水流冲了十几分钟,却始终没让指尖碰一下发烫的皮肤,仿佛死守着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靠在浴室冰凉的瓷砖墙上,怎么也捋不清今晚的情况,那句“以后没机会了”在他脑子里回荡,什么都变得很乱,不管是他还是他和盘开新的关系。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早上他和往常一样早起要给盘开新买早餐,虽然大概率他今天是不会吃了。
推开门,盘开新还赖在床上,邵霜清把早餐轻放在桌上,“再不起床要迟到了。”
盘开新却仍维持着侧卧的姿势,被子滑到肩胛骨,“今天不上班吗?”
窗外的光刺得盘开新抬起胳膊挡眼,闷闷应了声“嗯”。
他转身走到窗帘前把光都遮严实,屋内暗下来,“也好,你也太久没休息了,今天刚好可以……”
“我今天回家。”
“什么?”邵霜清掌心骤然攥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
“下午一点钟的车票。”盘开新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膜。他想不通那声“下午一点”如何能被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为了早点远离他,连可以赚钱的工作都不要了吗?
盘开新的手臂仍横在眉眼上方,但是邵霜清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他维持着拉窗帘的姿势,找不到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回头。
明明两个人都醒着,宿舍里却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中。掌心的刺痛突然变得尖锐起来,邵霜清这才发现指甲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
“盘开新,没必要,”邵霜清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身对着盘开新说,“我走,你留下。”
盘开新终于放下了挡在眼上的手臂,目光落在邵霜清脸上,“不要误会,票早就买好了,不是因为你。”
早就买了,不是因为他,邵霜清不觉得这是安慰人的话。
难怪,他那么笃定自己以后不会有机会了,“你不是说要做到放假吗?”邵霜清心里愤怒,话说出口却变了语调。“车间还没放假。”
盘开新在他的注视中缓缓坐起说:“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
邵霜清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在慢慢地往外渗血,他终于放开自己。他走向床边时,膝盖轻微发颤,却硬是用鞋底碾住了那点动摇。盘开新抬眼的瞬间,邵霜清的手掌已狠狠扣上他的下颌。
“你好聪明啊。”邵霜清的指腹碾过盘开新下颌骨的凸起,他的声线裹着血腥味,指节用力到发白,看着盘开新被掐红的皮肤渐渐渗出血丝,“故意挑逗我,都是算准了的?”
下颌被钳制的疼痛让他说话时声带发颤:“对啊。”盘开新抬眼和他对视说,“你先动的心思,还不准我逗逗你?”
他盯着对方睫毛下不易察觉的颤动,故意放缓呼吸,让胸腔翻涌的岩浆沉入地壳:“你昨晚说……我没机会了?”盘开新的瞳孔在晨光中骤然收缩,扯出个笑:“难不成,你想现在来强的?”
他松开掐住对方下颌的手,“你不知道吗,开新,”邵霜清顺势把自己留的血迹擦掉,像擦一件宝物一样仔细,指尖擦过耳垂时说:“在这里我才是说什么是什么的那个人啊。”他轻轻捏捏盘开新的耳垂,“没有机会的人是谁?”
这才是邵霜清,这才是没有伪装的他,他们天生就可以蔑视所有人。
盘开新反问:“不装了?”
邵霜清松开他耳垂,垂眸看向盘开新下颌那片刺目的红痕,指腹无意识蜷了蜷,“本来也没装。”话音落下时,手掌已朝那片红痕探去,快碰到时盘开新侧脸要躲开,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邵霜清是危险的,本能地要躲。却被邵霜清察觉意图,又一次扼住他的下巴,强制盘开新看他。
邵霜清的指腹碾过红痕,他故意拖长尾音,让声线带着戏谑:“你也会怕?”
他能感觉到邵霜清的指尖在自己下颌骨上摩挲,那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像在丈量随时可以吃掉的猎物。这场对峙里,任何本能的逃避,都只会换来更彻底的压制。
盘开新突然放松了紧绷的下颌,喉结在邵霜清掌下轻轻滚动,主动迎上他的视线,“怕的人,不是我。”
两人谁也不移开视线,就像谁闪躲一下就会满盘皆输一样。
邵霜清突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崩裂声。那股支撑着他对峙的力气如同退潮般骤然消散,肩膀垮下来的瞬间,整个人像脱力一样,径直倒向盘开新的胸口。
碰撞带起的气流掀动了盘开新额前的碎发,邵霜清脸颊贴着对方微凉的锁骨,能清晰听见那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在耳膜上,莫名抚平了他翻涌的情绪。
他说得对,怕的人从来都不是盘开新,从头到尾邵霜清的命脉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哪里会怕呢。
邵霜清的手臂骤然收紧,盘开新的肋骨在挤压下发出细微的呻吟。怀里的身体比想象中更瘦,隔着衣服,能清晰描绘出肋骨的形状,盘开新的下巴被迫抵在邵霜清发顶,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透过胸骨撞进自己胸腔,而箍在腰间的手臂还在收紧,他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懒得用。
阳光从窗帘缝隙斜切进来,在两人交缠的影子上投下光斑。
随便吧。他想。
反正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不会再见,连同此刻这几乎令人晕厥的拥抱。
邵霜清抱着他越来越放肆,他的手臂逐渐收紧,从腰侧攀至后颈,指腹碾过盘开新凸起的颈椎骨。当他的鼻尖埋进颈窝时,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气息顺着锁骨凹陷处蜿蜒而下,盘开新的脊椎像被冷水浇透般猛地一颤。后颈的寒毛倒竖,连带着肩膀都不受控制地绷紧。他能清晰地听见邵霜清喉间发出的满足喟叹。
这是他接受不了的范围。
试图偏头躲开,却被邵霜清用掌心按住后颈,刚要挣扎推开邵霜清埋在颈边的头,就听到邵霜清好像在说什么。
他没听清,问:“什么?”
邵霜清闷在颈边像醉了一样呢喃:“不一样……”
盘开新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昨晚问的那个问题。
“还会回来吗?”
盘开新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而对方显然没有打算放弃,“还会回来吗?开新。”
话音刚落,他感觉邵霜清又抱紧了些,很小声音说:“回来吧开新,回来吧。”
盘开新想了下,像是认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只能说:“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就注定了有很多事都是他决定不了的。
他们都让他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但那也是他决定不了的,没人给他交学费,没人会替他照顾家里的那三个崽。没人告诉他催债的人来了要怎么做,就像他这次来不来打寒假工他都决定不了,盘建云会让他跟着别人的车来,什么时间去哪他都控制不了。
很像随风落地的种子,要是运气不好,就会长得矮小,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甚至发不了芽,活都活不成。
他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不管风把他吹到哪里他都只能认,然后努力活下去。
“抱够了?”盘开新见他放开了自己,终于缓了口气问道。
邵霜清抬头,“那我去找你。”
邵霜清的话音落下时,盘开新正低头理顺被弄歪的衣领,盘开新抬起头,目光掠过邵霜清脸,却在触及他眼睛的瞬间转向窗外。窗帘未遮盖到的地方,盘开新看见了路过的人影。
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从这里得到盘开新的家庭住址,不过这个时候盘开新已经不想跟他争这些,“随你。”
他掀开被子要起床,刚把脚探到地板上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邵霜清跟着起身,“那我去找你。”邵霜清执拗地重复第二遍。
回答他的只有盘开新消失在拐角处的后脑勺。
邵霜清乖乖地坐在小桌子旁边等着盘开新洗漱完。
这张桌子实在是有些小,跟着凳子也矮,邵霜清坐在那里连腿都不能放直,只能缩着坐在上边。
晨光勾勒出他弓起的背脊,发顶绒毛凌乱,倒像只被塞进纸箱的大型犬。刚刚掐着人下颌的狠劲没散,此刻却垂着眼皮,刚刚掐着盘开新说话的人好像不是他一样。
盘开新出来,瞥了眼坐在矮凳上的人:“又装。”
“没有,”邵霜清解释,“我一直都这样。”
盘开新没有感情地“哦”了一声,没信。
他还是吃了邵霜清买回来的早餐,坐那里低着头吸了一口豆浆。
邵霜清看着他的发顶,问:“你的票呢?”
盘开新含着吸管抬眼问:“干嘛?”
“没亲眼见,谁知道真假。”邵霜清故意拖长尾音,“不是你教的吗?”
对面的人没接话,朝床底扬了扬下巴。
邵霜清把行李箱拽到地板中央,翻了两圈没找着,扭头时看盘开新,“黑衣服口袋……”
他拽出那件黑色的外套,右手伸进口袋摸了个空,又翻到内侧口袋,指尖触到硬卡纸。拿出来看真的是一张火车票,邵霜清看了眼时间,确认盘开新说的没错。
“没骗你吧。”
这回是没骗了,邵霜清却高兴不起来。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