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优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暖黄的落地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耐心地听完姜燕声略带混乱的叙述,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似乎在感知和分析着空气中残留的信息。
片刻的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深潭之水,平静无波:“每个人,乃至有灵性的生物,都有自己的‘识海’。你可以将其理解为意识最深层的投影空间,是精神与记忆交汇之所。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主动感知或进入其中,浑噩度日。”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姜燕声:“而你,灵台天生通透,共情能力远超常人,这使得你不仅能更清晰地感知外界情绪,也让你在特定条件下,能够无意间触及,甚至被动地‘跌入’自己或他人的识海边缘。这本身,是一种罕见的天赋。”
他顿了顿,继续平静地陈述,并未涉及自身能力的奥秘,“然而,福兮祸之所伏。这份天赋,也像一扇未上锁的门,让你更容易被外界的强烈执念、积聚的负面能量,或者……某些拥有特殊力量的存在所影响,在他们意识能量爆发时,被拉扯进其混乱或痛苦的意识领域。那天片场,积聚的某种‘集体性’的恐惧与痛苦意念异常强大,你很可能就是被其波及,短暂地拖入了那个由负面情绪构成的混沌空间。”
“至于马匹的异常死亡……”孟优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你们这个行业本就是**与利益的漩涡,光怪陆离之下,隐藏的污浊远超你的想象。新剧组开机在即,你需要保持专注。”
孟优的话语像是一盆冷水,试图浇熄姜燕声心头探究的火苗。然而,年轻人那股天生的执拗和对生命逝去的不平,却让他无法就此罢休。
他没有听从孟优的劝告。第二天,他再次独自一人打车前往影视城,这一次,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那个《烽烟录》剧组。
他借口找周恒力请教驯马技巧,凭借着熟面孔,混进了《烽烟录》剧组今天拍摄大型战争场面的区域。现场一片混乱,马匹众多,烟饼制造出的硝烟弥漫,工作人员大声吆喝,演员们穿着厚重的盔甲待命。姜燕声找了个靠近马匹调度区、又能隐约看到主要拍摄点的道具箱后面,隐住身形,耐心而仔细地观察着。
起初的几个镜头,看似正常。马匹在骑手的控制下冲锋、迂回,虽然场面宏大,但并无异样。然而,当导演要求拍摄一个“马匹中箭倒地”的特写镜头时,姜燕声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名饰演中箭骑兵的武替演员,在导演喊出“Action”、摄像机对准他的瞬间,其拉着缰绳的左手,极其隐蔽而迅速地捶打在他所骑马匹的腹部某个特定位置——似乎是某个神经密集或极其敏感的区域——他的手再次离开马匹的腹部能清楚地看到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根长长的针!
那匹棕色的骏马在演员按照设计动作“惨叫”着落马的同一时刻,发出的嘶鸣声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源自真正剧痛的哀嚎!它的双眼瞬间因巨大的痛苦而充血凸出,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甚至产生了不自然的、痉挛般的扭曲!摄像机完美地捕捉到了这个“真实”到极致的痛苦特写,演员则熟练地被威亚拽着飞离马背。
“卡!完美!这条过了!”导演兴奋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
而场中,那匹马在被武替演员“坠马”的力道带倒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后腿却明显使不上力,踉跄了几下,才被匆忙上前的马夫勉强拉住。它的眼神里,充满了尚未褪去的痛苦和深深的恐惧,浑身都被汗水浸湿。
一瞬间,姜燕声全都明白了!为了追求极致的、震撼人心的“真实”效果,这个剧组竟然在使用如此隐蔽而残忍的方式,故意伤害马匹,刺激它们在镜头前做出最本能的、无法表演的剧烈痛苦反应!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冰凉的寒意,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质问。
他强行压下立刻发作的冲动,铁青着脸,飞快地退出拍摄区,在远离喧嚣的马具存放处,找到了正靠在一个草料堆旁,闷头抽着烟,脸色阴沉得可怕的周恒力。
“周师傅!你知不知道他们——”姜燕声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周恒力猛地打断。
“你怎么来了!你说你来干什么!”周恒力像是突然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碎,然后根本不理睬姜燕声,抬脚就要走。姜燕声倔强地拉住他,质问:“他们这样对你的马,你不生气吗!这些马不都是你从家乡一匹一匹带过来的吗!现在要一匹一匹看着他们死在横店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周恒力回过头瞪着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对着姜燕声,像是要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吼出来,“老子能有什么办法?!啊?!那是投资上亿的大制作!是台柱子剧组!有钱有势!我们这些靠马吃饭的,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东西?!连屁都不如!”
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颤抖:“马租给他们了,合同白纸黑字!他们怎么用,我们管不着!马没了他们就赔钱!对他们来说我的马就是畜生而已!去说?去闹?谁会理你?搞不好立刻卷铺盖滚蛋!连累整个马场都接不到活!你让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吼着,声音到最后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和巨大的无力感,这个强壮的中年汉子痛苦地用手抱住了头,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你以为……你以为我看着不心疼?不难受?那些马……很多都是我一手喂大的……就跟追云一样……我看着它们……我心里跟刀割一样啊!”
姜燕声看着周恒力在他面前崩溃,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怒火,都被这**裸的、充满绝望的现实堵了回去,哽在喉咙里,化作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和无力。他站在原地,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马场。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刚走出马场锈迹斑斑的铁门,他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孟优倚在车旁,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归来。
孟优什么也没有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询问的眼神,只是默默地为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车内弥漫着一种低气压的沉默。直到车子驶入主干道,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压抑了许久的姜燕声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理想触碰现实坚硬壁垒后的幻灭感:“他们怎么能这样……为了一个镜头,就……就那样对待那些马……那是活生生的生命啊!还有周师傅……他明明知道,他比谁都痛苦,可他什么也做不了……这个圈子,光鲜亮丽的背后,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冷漠……这么残忍……”
孟优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被霓虹灯点亮的城市轮廓。直到姜燕声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个亘古存在的真理:“你觉得这泯灭人性?”
姜燕声红着眼眶,带着未散的愤懑看向他。
孟优的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他的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酷:“有没有可能,在足够的利益驱动下,牺牲弱小、践踏生命,本就是人性中潜藏的一部分?所谓的文明与道德,在某些情境下,薄得像一层纸。而娱乐圈,这个被无数**和资本充斥的名利场,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舞台,将这部分人性放大、合理化,甚至制度化了而已。”
姜燕声彻底怔住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人性中应该有善良、有怜悯。但他发现,在《烽烟录》剧组那冰冷残酷的事实面前,在周恒力那充满无力感的痛苦面前,孟优这番直指本质的话,像一把精准而冰冷的手术刀,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血淋淋的真实内核。他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
孟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超越时间的沧桑与神性的悲悯,“知其黑暗,并非让你与之同流,亦非让你心如死灰。而是望你能在这个世界上,更清醒地守好自己那一方心田。力所能及之处,但求问心无愧;力所不及之事,过度执着,不过是徒增烦恼,反伤自身灵台清明。”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姜燕声一眼,那眼神深邃如同星空,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无奈、悲伤与挣扎:“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你还有你的路要走。有些规则的顽疾,非你一人一时之力可扭转。”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深处,窗外的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姜燕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充满了初识世界阴暗面的沉重与迷茫。孟优的话语,像冰冷的泉水,浇灭了他冲动愤怒的火焰,却也带来了更深沉、更复杂的思考。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残酷得多。而他能做的,或许真的就像孟优所说,首先是在这片浊流中,尽全力守护住自己内心那一方不曾被污染的、清澈的初心。
孟优将他送回公寓楼下,看着他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淡淡道:“别想太多。早点休息,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我自己去吧,最近麻烦你太多了。”姜燕声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