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饭 第1章 咨询师（一）

都市的喧嚣如同一种恒定的背景噪音，对孟优而言，千万年以来，并无不同。他坐在京市中心一家顶级会员制茶室的包厢里，窗外是流淌的车河，室内只有沉香线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他对面，坐着一位当下炙手可口的流量小花，正梨花带雨地诉说着自己近期的“不顺”——代言被截胡，新剧口碑下滑，对家黑通稿不断。她愿意出七位数，请孟老师指点迷津，改改运势。

孟优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像在观察一件出土文物上的细微纹路。他能“看”到缠绕在她周身焦躁、贪婪又恐惧的情绪丝线，浑浊而粘稠。这些情绪，于他而言，是熟悉的“食材”，但眼前这一份，并不美味，甚至有些……乏味。

“孟老师？”女星见他久不言语，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孟优端起面前的清茶，抿了一口，声音淡漠：“你的问题，不在风水，在心术。把买热搜黑对家的预算省下来，请个表演老师，或许更有用。”

女星的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戳破了最隐秘的心思。

孟优放下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你的‘咨询’，到此为止。”

女星悻悻而去，包厢里重归寂静。孟优走到窗边，俯瞰这座城市。他消磨着近乎无限的时间，观察着人类一代代重复的**与挣扎，内心如同古井，难起波澜。直到手机震动，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影视制片人，附带着一个名字——宋之羽。

消息大意是，制片人负责的新剧从开拍起就各种不顺，尤其是最近剧组一位叫宋之羽的演员因坠马导致颅内出血，双目几乎要失明。制片人为了接下来的项目能顺利进行，除了祈祷男星宋之羽的主治医生医术高明之外，便是来求他这位娱乐圈神秘的“咨询师”在玄学上帮帮忙，尽力帮他破一破当下的局面。

孟优点开制片人发来的开机大合照，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合影中的人脸，视线却顿在了男主角宋之羽身边的另一个青年演员身上。

姜燕声。

孟优的记忆库里调出了相关信息：童星出道，有灵气，肯吃苦，少年时期为了角色学了京剧，拿了新人奖，然后……就沉寂了。照片上的年轻人有一头黑色碎发，鼻梁很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湿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真诚，像某种犬科动物。

孟优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这种纯粹的、未被过多**污染的情绪底色，在如今的娱乐圈，倒是罕见。

他点开对话框，回复了两个字：“地址。”

***

制片人发来的地址是城郊一家以**保护著称的私立医院。孟优抵达时，已有助理在门口等候，毕恭毕敬地将他引往VIP病房区。

走廊寂静，消毒水的气味也掩盖不住某种焦灼不安的情绪残余。孟优步伐平稳，金边眼镜后的目光随意扫过四周，像一台精密的情绪扫描仪，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信号”——担忧、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既得利益者的隐秘期待。人间悲喜剧，于他而言，不过是不同组合的情绪熵增罢了。

病房门口围着一小群人，大多是剧组的工作人员，面色凝重。孟优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气质清冷，穿着简约，看起来更像一位年轻的学者或医生。

然而，就在助理准备推开病房门时，一个身影猛地挡在了前面。

“等等！你是哪家媒体的？怎么混进来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容置疑的维护意味。

孟优抬眼，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湿漉漉的清澈眼睛。正是照片上那个叫姜燕声的年轻人。此刻，他眉头紧蹙，脸上带着戒备和不满，像只护崽的幼犬，试图阻挡任何可能伤害病房内的人的威胁。

孟优今日为了方便，穿了件深色外套，没带明显的标识，加上他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疏离的气质，确实容易被误认为是挖空心思潜入的狗仔。

“姜老师，误会了！这位是孟先生，是制片方请来的……”助理连忙上前解释。

姜燕声将信将疑，目光依旧锁定在孟优脸上，尤其在他那副金边眼镜和看不出情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咨询师？”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困惑。他听说过圈内有人信这个，但没想到制片人请来的“大师”如此年轻，而且……看起来这么“冷”，和病房里宋之羽亟待医生拯救的惨状格格不入。

孟优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姜燕声。他能清晰地“看”到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波动：真诚的担忧、对前辈的敬意、以及一丝因自身人微言轻而无法做更多的无力感。这些情绪干净、纯粹，虽然微弱，却像一道清流，在这片混杂着各种算计的情绪泥沼中显得格外醒目。

“让他进来吧。”病房内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是宋之羽的经纪人。

助理松了口气，连忙推开房门。孟优迈步而入，经过姜燕声身侧时，脚步未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的阻拦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姜燕声看着孟优径直走向病床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他不放心。宋之羽是他很尊敬的前辈，在剧组对他多有提点，他不能任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咨询师”在这种时候打扰他。

病房内，光线柔和，但压抑的气氛挥之不去。昔日神采飞扬的男主角宋之羽躺在病床上，双眼缠着纱布，脸色苍白，周身弥漫着浓烈的绝望和恐惧。他的经纪人站在一旁，满脸愁容。

孟优对经纪人的问候只是微微颔首，他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宋之羽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缠绕在宋之羽周身那些不寻常的“痕迹”上。在孟优的“视觉”中，除了病人固有的痛苦和恐惧情绪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但异常粘稠的黑色丝线，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他的眼部命门和气运枢纽之上。这丝线带着一种“虚构”的味道，像是从某个被强烈意念构筑的世界里渗透出来的。

“言灵的反噬……”孟优心中了然。

他还记得宋之羽第一次登上微博热搜的角色，那是个身世凄惨的盲人少年。

大爆的角色与这位倒霉的“宿主”共运了。甚至孕育出了低级的“言灵”，不仅影响了现实，还试图将演员拖入其诞生的悲剧轨迹之中。

其实人们早已发现了共运的现象，例如多年前当红男星从大桥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正巧这位男星生前的最后一个角色也是跳楼身亡；又比如某女星多次结婚，婚姻却都未能超过三年，也与女星出道时大火的角色有同样的经历；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世人却都只是一笑而过，把这些归于玄学。

孟优却知道，是言灵作祟。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食指上那枚看似普通的素面图章戒指微微闪过一丝常人无法察觉的温润光泽。他需要更近距离地观察，甚至“捕捉”这缕捣乱的言灵。

“孟先生？”经纪人见孟优只是站着，不禁出声。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孟优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根源不在风水，在于宋先生过去饰演过的‘角色’本身。需要有人以更强的代入感，将那附着在他身上的‘东西’引出来。”

“引出来？怎么引？”经纪人急切地问。

孟优的目光第一次正式转向跟进来的姜燕声：“需要一位演员，与宋先生对戏，这位演员需要有极强的共情能力，能够深入角色，才能成为合格的‘诱饵’。”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愣神的姜燕声身上。他在这部剧中饰演的正是男主角的弟弟，与宋之羽有不少对手戏。同时，他也多次看过宋之羽饰演盲人的那部剧，只是此刻他认为面前的孟优就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这样的事情未免太过荒谬。

姜燕声看着孟优，那双小狗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对戏？之羽哥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能想着对戏？这太荒谬了！”他觉得这个咨询师冷血得可怕。

孟优并不在意他的质疑，只是冷静地陈述：“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拖延下去，损伤的将不止是他的视力。”

“可是……”

“燕声。”病床上，宋之羽虚弱地开口，“如果……如果真有办法，试试吧。”他被绝望折磨得太久，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想抓住。

姜燕声看着宋之羽缠着纱布的脸，到嘴边的反对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孟优，眼神变得坚定：“好，我对。需要我怎么做？”

孟优看着姜燕声眼中那混合着担忧、决心和一丝对未知恐惧的复杂情绪，如同看着一幅生动的情绪图谱。他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戏份要点，重点在于激发那种“目睹兄长遭遇不幸”的悲痛与无力感。

对戏开始。姜燕声迅速进入状态，他望着病床上的宋之羽，仿佛真的看到了剧中兄长坠马重伤的一幕，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力量。这种全身心的投入，仿佛一个明亮的能量场，果然刺激到了那缕缠绕在宋之羽身上的黑色言灵。

孟优能“看”到那言灵开始躁动，如同被吸引的飞蛾，试图脱离宋之羽，扑向更具“戏剧张力”的姜燕声。

就是现在。

孟优上前一步，看似是为了观察情况，食指上的图章戒指却悄然对准了那缕被引出的黑色丝线。一股无形的吸力产生，那言灵挣扎着，发出只有孟优能感知到的、充满虚构悲鸣的波动，最终被彻底吸入戒指之中。

过程短暂而无声。

病房内的其他人，包括姜燕声，只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掠过，随即似乎空气都轻松了几分。

“可以了。”孟优淡淡地说。

姜燕声还沉浸在戏里的悲痛情绪中，眼眶泛红，一时难以抽离。他看向孟优，眼神复杂，既有完成任务的释然，也有对这个神秘咨询师手段的惊疑。

孟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对经纪人嘱咐了几句关于静养和调整心态的话，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病床边的姜燕声。

年轻人侧脸线条清晰，鼻梁高挺，湿润的眼睛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专注地看着宋之羽，轻声安慰着。那种毫不设防的真诚与共情，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在孟优漫长而单调的观察者生涯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或许，这次入世，并不全然是消磨时间。

孟优收回目光，推了推眼镜，无声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而病房内的姜燕声，则下意识地望向门口，那个清俊却冷漠的背影，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