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建筑 第13章 13

“早上好，本廷克先生。”钱宁面上保持职业微笑，淡然有礼回应。她看到狄兰听到她称呼他“本廷克先生”的一瞬，眼里刺穿感更甚，握住她的手也多了一分力度，只是还不至于握疼她。

几乎同时，他们错开目光，松开了彼此的手。

接着，钱宁又微笑与卖方其他几位握手打招呼。然后，她在钱永靓身边坐下。

会议继续。

首先可以明晰的是，新白马酒店的运营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这几年的业绩都非常不错，酒店入住率一直很高。

但是，买卖双方对于收购这件事有几乎截然不同的理解。尽管这是这次接洽之前双方都清楚的。

本廷克家族愿意出售新白马的一部分股份，新的投资者必须全额负责新白马的翻新修葺。

这是钱宁之前始终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即如果酒店运营良好，狄兰的父亲为什么打算偷偷把酒店卖给中东财团。

而在加上翻新这个条件以后，至少可以解释一部分。

新白马酒店作为二级登录建筑，受英格兰历史遗产保护局的监管，它的翻新修葺除了流程极其繁琐，不是持有者想怎么改建就怎么改建之外，它从外到内的奢华风格同样决定了费用将会极其高昂。

假使新白马估值一亿英镑，它的翻新费用至少将会达到它本身价值的一半。不管这听上去多荒谬，在欧洲买“古董”一定会遇到这个问题。那么，作为持有者，为了保值乃至继续升值，这又是必须做的。

虽然现在新白马仍然金碧辉煌，是伦敦最贵的酒店，但应该也到它翻新修葺的时候了。再加上，如果是歇业翻新，损失更难以估量。

钱宁猜想，这是詹米想要卖酒店的一个很重要的缘由。

本廷克家族当然不是没钱干这件事，卓铭这边对他们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

或许是因为这个商业帝国的缔造者之一威廉.本廷克的贵族身份，他们行事十分低调。

除了持有著名的新白马，本廷克家族名下还有三家酒店：一家同在伦敦，位于更靠西的肯辛顿，叫肯辛顿之家；一家在巴黎8区，叫香榭丽舍饭店；还有一家在纽约，靠近麦迪逊大道，叫哈德良酒店。

肯辛顿之家和香榭丽舍饭店都是豪华酒店，只是相较于新白马，名声没有那么显赫。至于哈德良酒店，那就比较独特了。这是本廷克家族八年前从美国人手里收购的，它身处一幢具有一个世纪历史的哥特复兴主义摩天大楼中，它的价值还在新白马之上。

著名的英国百货公司沃德百货，也在十五年前被本廷克收购。这件事有点意思，这个沃德就是最近从新白马辞职了的那个沃德。但钱宁暂时不知是巧合的同名，还是布莱恩.沃德就是沃德百货创始人的后代。

此外，本廷克家族还涉足房地产和报业媒体。

这大概是为什么《太阳报》虽然报了那则独家新闻，却没有大肆渲染的缘故。《太阳报》虽不在其旗下，但本廷克家族在行业内有相当的影响力，所以《太阳报》才在报与不报之间，做了那种选择。至于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也很值得寻味。

既然不是没有钱翻新，那只能是詹米个人认为酒店不值得继续投资了。或许，中东财团还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报价。但也应该还有外界不知道的理由。

卓铭代表团这边，正在询问《太阳报》所报的“水.门事件”后续会否进一步发酵，带来更多的法律纠纷。

这一来是试探新闻的真实性，二来是为之后的估价铺垫。

卖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表示无需担心，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已经得到妥善处理。

钱宁对自己这边的代表团问出这个问题有点嗤之以鼻，这时，她也注意到狄兰有点心不在焉。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一支亮的反光的金黑色钢笔，正在一张文件纸上涂涂画画，手动的忽快忽慢。他神情专注，不管会议室里在谈论什么，他都不为所动，好像他并非身处一个重要的会议中，好像这个奢华的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狄兰也毫不遮挡，完全不在意大家看到他在做什么。所有人只要看他一眼，都能看到。

钱宁远远看到，狄兰画的似乎是什么建筑的框架。

蓦地，狄兰抬了下眼，正碰上钱宁探寻的目光。可能他正在疾速思考，可能他就是有点傲慢，看向她的目光非常直接。

钱宁不想引人注目，不经意转开。

而后，钱宁跟会议室里所有人一样，都看到狄兰意兴阑珊扔了钢笔，重新靠到了座位上，面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清冷。

钱永靓实在捉摸不透本廷克家族的用意。

如果讲他们不重视G城买家，他们那边，守卫投资公司和伦敦W行来的都是专业精英，包括直接出动了家族重要成员，与她这一方是一致的。如果讲他们重视，这位年轻的本廷克先生刚刚的表现，绝对称不上职业。

钱永靓没有继续分析，以她的经验，真相既有可能出乎意料的简单，也有可能就是十分复杂，都不是目前仅通过猜测就可以摸到的。

钱宁知道钱永靓多半不会赞赏狄兰刚刚的行为，但她也知道钱永靓很少真的动气。

此刻，卓铭集团这边正式提出了他们对这桩收购的构想。

卓铭不仅想要新白马酒店，本廷克家族名下其他三家酒店他们也都感兴趣，以及本廷克家族的酒店管理公司同样是他们的收购对象。理想情况下，全部希望百分百收购。

卓铭的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钱宁看见狄兰咧了咧一边嘴角，他的眼睛看向她，只半秒就转开了。他身边，守卫资本的高级投资顾问正在他耳边低语。

然后，狄兰说了话，他在会议上第一次说话。“这不在我们的计划中，我们还是谈谈更实际的可能。我希望你们准备了B计划。”他年轻磁性的声音听着仍然是礼貌的，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钱宁和钱永靓短暂对视。

钱永靓慢悠悠点着头道：“我们考虑过这个，如果不是百分百，我们希望至少51%，依旧是四家酒店和酒店管理公司包含在内。新的酒店集团将会进一步提高盈利能力，并拓展开发新酒店及海外酒店项目。也许你们对亚洲市场感兴趣？”

狄兰没有回答钱永靓的问题，他瞥瞥身边的高级投资顾问，那位先生说道：“我们的确对亚洲市场感兴趣，Laura，只是你们的B计划依然……这么说吧，我们无法在这个会议上决定……”

“当然。但我们可以谈？”钱永靓不废话，打断道。

高级投资顾问看向狄兰，狄兰看着钱永靓，目光清淡往她身旁落了落，“是的。”

会议结束后，拜伦套房杏黄色的宴会厅内，精巧高雅的长桌上，各样餐食，错落有致。另有多位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随时为宾客提供皇家般的服务。此番老派奢华酒店传统，必然让买方对产品质量心中有数。

钱宁正在宴会厅中央与卖方W行的董事总经理闲聊，钱永靓走过去，三言两语借走了钱宁。

姐妹俩稍稍靠了一点角落。

钱永靓没拿任何吃食，只手持一杯香槟。“给你传真的新人搞错了。阿宁，我最近太忙，也有点糊涂。”

钱宁手里拿着一杯橙汁，含笑道，“没事，三姐。”钱永靓言简意赅，那番话已算是解释和道歉。钱宁打算暂时让这件事过去，毕竟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钱永靓抿一口香槟，侧身，眼神示意不远处高大的年轻男人，“你知不知他身份？”

钱宁望了一眼那个身影。

狄兰手中什么都没拿，他身边，那个高级投资顾问正在低声与他交谈。他还是一副冷傲模样，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自己的事。他可能感知到了什么，朝钱宁的方向随意一瞟，但并未真的转眼过来。

“詹米.本廷克是他的父亲？”钱宁知道钱永靓想问的是这个。

钱永靓点头，似乎有点惊讶。“他们家族董事会肯定不满意他父亲的行动，所以这么快接触我们。对了，阿宁，你怎么知道？刚谁告诉你的？”

钱宁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隐瞒，钱永靓迟早会知道，而且没必要。“我认识他。狄兰是亨利的同学。”但她也不打算和盘托出。

这一回，钱永靓没有掩饰她的惊讶。她又看了狄兰一眼，猝地笑出来，“在剑桥念建筑一年级？比我想的还年轻。”尔后，她看了钱宁一会儿，略带深意与调侃地讲，“原来他和亨利就是你的内线？”钱永靓跟亨利年龄差的比较多，再加上亨利去国外念书多年，他们虽然也是一半血缘的姐弟，但几乎可以讲是完全不熟。她的哥哥姐姐跟亨利就更是如此。而钱宁和亨利之间是不一样的，不管韩耀耀和陈琪多么水火不容。

钱宁想着，看来钱永烨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钱永靓。不过，狄兰可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内线，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她的内线。

钱宁冲三姐摇头，“他不是。亨利也不是。”

钱永靓一笑，又琢磨着道，“你知道狄兰今天过来？他们为什么让一个十九岁、二十岁的男孩过来跟我们谈？他听着很成熟，但只是听着。”又似是自顾自地嘀咕道，“这么年轻就是董事。”

“我不知道。”钱宁这是实话。她知道钱永靓可能还是不信。她讲完问道，“爸爸的底线是51%？”

“而且要所有酒店。我也只接受这个。”钱永靓抬了抬下巴，观察着钱宁的表情，“你怎么想，你觉得能谈成吗？”

“很难。从刚才看，他们的底线应该也是51%。”钱宁喝了一口橙汁。

钱永靓看着这个一半血缘的妹妹，本还想试探几句，但一方面H行的董事总经理正朝她走过来，一方面她也觉得姐妹俩今天互相的试探够多了。

钱宁识趣给他们让出空间。她去到长桌，放下橙汁，走至窗前。

她眺望着窗外，天阴沉沉的，远处著名的格林公园，青翠的绿色让人精神稍稍轻松了一些。

酒店业第一条金科玉律：地点，地点，地点！（location location location，斯塔特勒）

新白马酒店毫无疑问符合这个，它就在伦敦最中心的地带，离众多著名景点都是步行距离。其他三家，也全部符合这个定律。

狄兰走到钱宁身边时，她是有所察觉的。

她转头看了看他，他长身挺拔，双手都在笔直的西裤口袋里，抹了发胶的金发梳理的很严肃，他也在眺望绿草茵茵的公园。他的侧脸看着异常冷漠。

半秒、一秒，他转过头，垂眼与她对视。

“套装不错。”他简洁冷清地说。

这是最常见的开启谈话的模式。

钱宁淡笑，“谢谢，你也一样。”

狄兰挑挑眉，“那有点无聊，不是么？”

他指的是刚才的会议。钱宁唇角带一点笑，轻轻嘲道，“所以你刚才在开会的时候画本廷克庄园？”

狄兰看着钱宁棕色的清亮眼睛，“你很关注我？”

钱宁不觉得狄兰是在跟她**，他语气冷冰冰的，更像是嘲讽回来。她不言声，已准备离开。

“你不打算跟我道歉吗？”狄兰又问。

钱宁收起所有笑意，非常认真地回答他，“我没什么要跟你道歉的。”她看向狄兰冰绿的眼睛，“对于你家发生的事，我感到很遗憾，真的。”

他父亲詹米应该正在遭受自己亲弟弟迈克的重创。这显然波及了十九岁的狄兰的学习和生活。

而她也确实在这件事里看到了机遇。这是卖方市场，他们得快。如果能趁乱，更不能放过。

那晚在车里，她已经告诉狄兰，她想要做酒店生意。

狄兰耐性听她说完，没什么表情道，“你的姐姐也许就像我的混蛋叔叔，不然你今天为什么晚到了？又或者……”他没有说完，他的意思显而易见。

又或者，钱宁是迈克。

狄兰这句话有点惹怒了钱宁。“你又知道了，因为你画画？而且，装窃听器的难道不是……”

“我第二天给你打过电话。”狄兰平淡地打断了她。

钱宁稍微有点意外，但他没有留言。

她转开眼，坦然道，“我那时候在G城。”

“因为《太阳报》的新闻？”

“是。”

“所以这桩交易的起始点的确是你？”

“完全正确。”钱宁冲狄兰微微一笑，随后转过身。

她的手腕从后面被他紧紧拽住，力道传来，这回的疼痛感有三分。

宴会厅内已有几人注意到这一幕，但又都夸张地转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钱宁慢慢朝狄兰扭头，轻皱眉，眼神示意他应该放开她。

狄兰果然松开，淡淡致歉，“原谅我。”然后，他盯着她道，“我说你像持有者，看来你确实很想当。我是对的，你比看上去危险。”

钱宁决定不走了，昂头盯着狄兰，平和地接连发问：“为什么是你在这里？你只是个孩子。没有别的本廷克了吗？既然你们要卖，我们想买，有什么问题？生意就是生意。这件事完全可以双赢。”

“还有很多我们。”狄兰双手踹回口袋，直视那双漂亮的眼睛，轻描淡写道，“在知道买方姓钱之前，我本来打算破坏这桩交易。”

钱宁皱眉看着狄兰。她知道他家里曝出丑闻，他祖父、父亲、叔叔乃至他之间的关系可能正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可她无法知道破坏这桩交易，对狄兰有什么好处。让他父亲与中东财团达成交易？这能帮到他父亲对付他叔叔？

“不过，现在这样更好玩，不是吗？”狄兰话锋一转，仍是看着钱宁已经有点恼火的双眸，“你姐姐一直在注意我们。”他年轻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邪恶的微笑，“或许我会推动它。或许我还是会破坏它。我还没有决定。”

“我想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钱宁回以温和假笑，看狄兰的目光就像看任何一个幼稚的青少年。

狄兰对着那张精致小巧的脸上的假笑，突然倾身过去，在她左耳的边沿，缓缓低沉道，“我不是个孩子，钱宁。”

温热气息扰人，钱宁刚想提醒狄兰这很不恰当，他已经往后退了一步，淡看向她，“噢，亨利应该到莎士比亚了。他在等你。”

说完，狄兰绅士地朝钱宁微点下巴，“打扰。”转身离开。

钱宁隐约觉得狄兰或许是这样理解她和亨利的特殊绑定的，因为她在自己这个庞大复杂的家族里需要一个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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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