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异闻录 第40章 足风流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昨日出关，闻君渡雷劫，心中挂碍，切以固本培元为先，须知欲速不达。大比将近，盼与君逢。］

“……大比将近，盼与君逢。洛清辞就写了这么多。”

五年既过，少年嗓音早已褪去年少的青涩，沉稳，清亮。

黑衣褐发的少年郎随手将信纸团起来，在掌中掂了掂，轻掷而出，稳稳落入穆尧手中。

“这次的青云大比照例仍在昆仑剑阁举办，最后这一个月我很忙，你知道吗？”

此时的穆尧早已玉冠高竖，眉峰凛冽，其声稳若磐石，其容萧萧肃肃。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孤傲与冷漠，时至今日，除却陆吾，宗内少有人愿与他亲近。

狠绝、孤傲、不近人情、冠绝天下……几乎成了穆尧的代名词。

“知道你很忙才来烦你啊！开心不？要不，我替你处理一部分？”

陆吾桃花眼里清清滟滟，琥珀色的眸子漾着春波。

他随意撩起劲装下摆，一条腿搭上书案，发尾蓬松地搭在椅背上，随他动作微晃。

见穆尧皱眉不悦，他却没有收敛的意思，只默默坐回了凳子。

“你啊，可千万别变成像掌教那般一样一板一眼的人了，无趣。”

“看来，被送去仙盟的三年没能磨掉你的脾性。”

“那当然！”

陆吾随意地将腿交叠搭在椅子上，支起一端，轻轻晃着身子，满不在意：

“快意当下，现在快活是现在的，以后的烦心事是以后的。”

“还有啊，穆尧，你也太忙了，果然宗派首席就干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掌教有什好的，整日伏案，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大堆，还不如当散修呢！你看我就很清闲。”陆吾絮絮叨叨。

“这是第五百三十一次。”

陆吾不明所以：“什么五百三十一次？”

穆尧神色淡淡，平静回他：“你重复上面的话，第五百三十一次。”

“这你都记得住？！”

陆吾忙来告饶，见穆尧只是随口一提，旋即将凳子踢到穆尧批录的书案旁，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穆尧批划。

很快，他便发现了端倪。

“哎？这些好像也不是宗内事务……哦，记起来了，家主大人挺忙的呀！”陆吾幸灾乐祸。

穆尧不语，抬脚将椅子连带着陆吾一同踢远。

他不由想起，十五年年前黑鲛屠城，穆、云两家失势、父母失踪后，他让穆家仅剩的百余族人离开，约好在拂水城重聚，怎奈这一走，便是六年。

两年前，左秋容如约将穆家全权交还还，他正式继任家主之位，再度掌权。

此时的穆家早已在左秋容的扶持下扎根拂水城。

穆尧接手后，一直暗中打点，收揽能人异士，扩展势力，对此，他深谙其道。

他很久没去找左秋容了——在木梓辛“意外”病故后。

左秋容帮自己只会两头难做，却依旧瞒着昆仑剑阁替自己筹谋十五年，这份恩情，穆尧一直想还。

枫临城早已重建，曾经的伤痛也不过轻描淡写地化作那塌陷的、深埋地下的历史。

枫临城早已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却依旧有着穆家的名字，伫立不倒。

那富贵城的名号，也慢慢重归其身。

对修真者来说，十几载光阴，的确不长。

两世轮转，除了穆尧，当年的同代弟子，一个个仍是少年心性。闭关修炼，百年也似弹指，并无稀奇。

他们，的确还很年轻。

当年的誓言仿若昨日。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幸好，他们的少年心，一如曾经。

“哦，对了！掌教让我来叫你去大殿来着。”陆吾突然开口。

穆尧一滞。

陆吾讪笑，抬脚蹿出门去，身后数十道雷霆毫无预料地劈下来，将门前松树劈断了。

“嗷——你谋杀同门啊！”

穆尧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愤愤剜了一眼跑远的黑衣少年，夹在手中的瞬行符霎时化作灰烬，闪身件来到了主峰大殿。

玄柝伏案阅卷，见穆尧来了，冷冷抬眼：

“晚了一刻钟。”

“是。”穆尧并不过多解释。

两人都是冷硬的冰块，纵是师徒，也很生疏。

除了日常事务和剑法指导，玄柝从不寻穆尧。

“师尊，有何吩咐？”

“青云大会的事宜你准备的如何？”

“所有事宜皆已完备，各宗弟子居所皆已规划，散修、妖修的居所也已准备妥当。大比所需擂台已着手修缮检查，因参与大比有修士三万不等，因此五峰擂台皆已启用。其余杂事弟子便不一一罗列了。”

玄柝只轻“嗯”一声，抬眼望向满目素色，神色不明：

“昆仑多风雪，你将护山大阵打开，让这风雪歇一歇。”

“是。”

穆尧见玄柝不再问什么，转身便要走，却听玄柝忽然开口：

“大比过后各宗派天骄皆可外出游历，你若想去，便去。”

“谢师尊。”

刚转过回廊，穆尧便见到一人，正往主殿去。

擦身而过之际，穆尧才看清那人。

一身素袍，恭谦有礼，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愁绪，眸光黯淡。

那是温瑾年。

自从木梓辛离世后，药菽峰众人作鸟兽散，温瑾年被不离城城主接回，想来，自他雪地长跪那日起，便再没见过了。

温瑾年被玄柝召去作何，穆尧并不在意。

无非是仙盟与十宗之间的恩怨。

想着陆吾应当又在偏殿里买醉，穆尧不能忍。

思及此，脚步便快了起来。

温瑾年看着穆尧走远，终究欲语无言，转身，进了大殿……

……

瀛洲仙府。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花落煎茶水，松生醒酒风。

玉竹轩依旧，水脉脉流淌，鱼儿嬉闹池中。风过长林，青竹簌簌舒展着叶，空谷幽兰甩动软叶，凋落几滴清晨的露。

竹帘与青纱帐子半卷着，风入堂中，卷起玉珠轻响。梨树早已撑起半庭繁花，远望便是浮动的白缎积云。

庭中人浅阖着眼，手半撑在额角，面上略显疲惫之色。

桌上半开的书卷落了几点梨花白。一旁的茶炉正咕嘟咕嘟地沸着，也无人去管。

“师兄，今日的卷宗……”

“嘘，给我罢。”

梅远山不知何时来到那小弟子身后，将前来送卷宗的小弟子吓了一跳，闻言，只得犹犹豫豫地将一捧卷宗塞进梅远山怀里，匆匆走了。

见小弟子走远，梅远山便将卷宗通通纳进自己的储物戒里。

“哎……”

梅远山很早便从玉竹轩搬了出去，重归主峰净尘阁，入掌教居——归尘堂。

此处便只洛清辞一人住着，清冷闲适。

洛清辞的随和、谦逊、脾气好在整个瀛洲仙府是出了名的。很多弟子都说洛清辞就像第二个梅远山一样。

怎奈这清闲日子并没过多久。

自从瀛洲仙府加入仙盟，事务便繁杂起来。洛清辞得了瀛洲神器——半月弓后，明世修便宣布洛清辞为下一任瀛洲仙府府主。

此后，洛清辞每日的行程都排的很满：监督指导新晋弟子练武、每月定期去学堂授课、翻看账簿……总之，明世修和梅远山的工作加在一起都没有洛清辞多。

偏偏还有青云盛会一事悬在头上，让洛清辞分身乏术。

“知央？”

洛清辞不应，梅远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抬手熄了炉火，又将身上氅子披在洛清辞背上，轻轻掖了掖，将洛清辞撑着石桌的手慢慢放下，任他趴在石桌上继续睡。

许是动作大了，洛清辞微蹙了蹙眉，恍惚些许，便坐了起来。

“……师兄？”

“师弟，累了便去寻师兄来，你这身子经不得折腾，瞧你额前还被墨污了片印子。”梅远山逗他。

洛清辞被唬住，忙伸手去探，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动笔，有些羞愤地瞪了梅远山一眼。

“师兄就知道取笑我了，还同我开玩笑。”

梅远山一笑置之，坐在洛清辞对面的石凳上，翻看了一下名册，道：

“凭师弟如今修为，想在青云大比上夺魁还是很有信心的。”

“师兄不参加吗？”

梅远山摇摇头，“师兄比你早修行十几载，如今修为也堪堪与师弟相平，去了岂不叫其他宗派笑话。”

洛清辞一惊，自知不该提这个，又觉得梅远山心里应该不怎么好受，只得慌忙开口：

“师兄莫要如此！”

见洛清辞急成这样，梅远山只是很随意地摆摆手：

“无妨无法，天赋强求不得，师弟也无需太过纠结，叫你我生分了可不好。更何况这次青云大比师兄是以领队长老身份去的，自然不能参赛了。”

洛清辞只得应声点头，又同梅远山闲谈上几句，定好七日后启程，目送梅远山离开，便继续翻看名录。

他忽忆起陆吾心中所言，说穆尧整日训练弟子宛如阎王点卯，好不吓人，一时间竟有些想念。

“咕——”

小白落下来，半张桌子都盛不下它。

洛清辞宠它，将他它喂成了一个雪团子。

好在它学了幻形术，可随意变幻身形，否则洛清辞的肩可再担不住它了。

“信送到了？”

“咕——”

“坏了，答应你的灵鹿肉！要不……你自己去捕一头？”

洛清辞这才想起什么，对着小白那双明黄色的眸子讪笑。

小白顿时炸毛了，收了力道，尖喙对着洛清辞便是一通乱啄。

“好好好，这就去——”

最后，洛清辞无奈被拉着下山寻鹿去了。

……

彼时，昆仑剑阁·藏典阁。

“你给我变成什么了？！”

血染红梅醉，倾褪万树春。青羽华裳的女子凝眸，踏着万丈血池水，步步生花，罪孽难消。

雪见心中疑惑，抬手轻叩树干，红梅便猛烈晃动起来。

“很多年不曾用固魂塑体之术了，还不是你想要，你凑合着忍耐一下吧。”

梅树枝丫乱晃，晃下烂漫红雨，枝条四处抽打喧嚣着不满，搅了暧暧远山的拂晓，碎下万顷金光。

那棵梅树枝缓慢盘虬拧动，渐渐有了人的形态，生出四肢躯干来。

随着粗糙外皮的点点剥落，那树木竟有了人的肌肤光彩。

雪见凝望着那血色里的纯净之白，缓缓放下了手，瞳中华光流转间被乳白搅乱、吞没。

她的双瞳似乎白的更为纯粹，金色的光华散尽了。

那由树化形的“人”新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双臂，感受着凝实的重量，那双棕褐色的眼底是难掩的新奇。

“不错呀傻鸟，你还挺靠谱。”

“砰——”

“双腿还是树根你动什么动啊！”

雪见也不与池钰矜持什么，又是气又是笑地快走几步，将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的人扶起身来，随意给□□的她幻化了件红色劲装穿上，一把薅下她头顶的梅枝，疼得池钰龇牙咧嘴的叫骂。

“别嚷嚷，这个给你。”

池钰怒瞪雪见一眼，从她手中毫不客气地夺过一根通体青绿，坠着两根青羽的钗子，怪笑着摩挲了一下，又放在手中掂了掂，利落地将微卷的墨发挽起，插上发钗，将头发堆在右肩上。

“还记得这两根毛是我万年前趁你睡觉的时候薅的呢，你险些把我手啄断。”

“几万年了……不记得了。”

池钰可不细究雪见究竟是真不记得还是不想提起，她更关心雪见有没有整蛊她：

“我的模样没变吧？”

雪见抬眸望过来，暖绒绒的光点斑驳洒下，镀了红衣女子满身、满脸，她怔怔地瞧着那英气又张扬的笑脸，恍惚不已，开口时却依旧带着顽劣：

“老女人，感觉如何？”

“什么？！死鸟，臭鸟！看我不薅秃你！”

“砰——”

“哈哈哈，万年不走路，你还会走吗？哈哈哈——”

“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