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还不配知道我是谁。”
“洛清辞”仰头看着穆尧,眼中似有戏谑,又带着些怅惘:
“你很聪明,但有些时候,愚人会活得更久一点。”
穆尧愕然一瞬,白灵剑身为之颤动。
“你什么意思?!”
“我想,你不会想再次见到我。”
冥的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他完全占据这副躯壳之日,定是云止身死魂灭之时。
他垂下头去,身子歪向地面,白发散开,遮住面容。
“你——”
穆尧下意识要扶住他,却在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波动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洛清辞身上那种诡谲而又危险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清润舒缓的灵力,宛若云销雨霁后料峭的山风。
再度睁眼的他,眼中一片清明,却躲开了穆尧的目光。
穆尧心中一片乱麻,一时做不出反应,就这么呆愣愣地站着,直到洛清辞开口:
“……长留。”
嗡——
穆尧只觉脑中名为理智的弦骤然崩断,耳边风声作乱。
“长留”二字,是左棠在他很小的时候为他取下的名字,只愿穆尧长长久久伴她左右。
奈何终究没能实现。
一时间,穆尧竟生了逃避之心,手中长剑垂下,“当啷”落地。
洛清辞面带歉意,温声开口,声音却因痛楚而虚弱:
“抱歉,方才吓到你了吧?”
“……”
又是这种哄孩子办的语气。
对穆尧,却一直很适用。
穆尧声音低哑干涩,吞吐艰难:
“云止……”
洛清辞对陈年旧事闭口不谈,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头慢慢站起身子:
“将你打晕是我的错,我本想暂瞒身份,另寻时机与你相认,谁知力竭被他反控。”
穆尧闻此,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情绪瞬间被点燃。
他猛地扣住洛清辞的双肩,却并未用力,掌心的热意传递到洛清辞肩上,烫得他不由瑟缩。
穆尧双目充血,理智全无,状似疯癫:
“他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在你体内?!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你说话呀!他太危险了,他不能留——不,我不是……我——”
失而复得的喜悦压不住他日久弥深的心魔。
他是真的害怕了,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对再次失去的恐惧。
他害怕云止与冥记忆相通,他害怕被云止看到他昔日的真面目。
他唾弃前世那个被仇恨的**所蒙蔽的自己,因而,如果这张假面早已破碎不堪,他也不愿摘下。
纵然二人容貌相同,性情相似,穆尧也将其看的泾渭分明。
他不在乎云止是何模样,又会变成什么模样,要做什么,云止也还是云止。
他在意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个云止而已。
洛清辞看出了穆尧眼底的不安与浓重的悲伤。
他微微叹了一声,抬臂箍住穆尧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中带了带,如少时一般哄着:
“怎么了?我没死在海崖,不是该高兴吗?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你……”
穆尧欲语难言。
自己该问什么?
问“冥为何寄魂于你体内?你为何会去瀛洲仙府,又为何更名洛清辞?面尾兽之事又与你有没有关系?……”
自己,又以什么立场去问?
没有,都没有。
穆尧猛地挣开洛清辞的束缚,踉跄着后退,偏他头去,黑沉的眸子里闪动着稀碎晃动的光影。
就在此刻,洛清辞好似懂了。
他弯了弯眉,一双狐狸眼似盛了半池春水,明媚柔和。
他温声开口:
“穆尧,我知道你在恐惧逃避什么,你不说,我便去探寻、过问。我可以等,等你愿意同我说的那一天。”
“谁都有不愿言说的秘密,所以,你也不要再问了好不好?只要我还活着,他都不会再出来了,我保证。”
穆尧猝然红了眼眶,质问的话卡在喉头,却是一句都说不出了。
他心中别扭急了。
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便发生了多番变故。
瀛洲仙府的仙君洛清辞便是“早死”的云止,云止体内还沉睡着一个魂魄——他若苏醒,恐将乾坤颠覆。
而他的心底,也悄然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
洛清辞在等着穆尧的答复。
穆尧并未开口,只是快步走上前拥住洛清辞。
洛清辞双瞳倏然睁大,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想:他的长留,果然还是与小时候一般,听话乖顺。
肩头落下一滴泪,渗进青衫里。
是穆尧在哭。
洛清辞一时无措,手忙脚乱要用手去捧穆尧的脸,穆尧却将脸深深埋进洛清辞肩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是他第一次见穆尧哭,还是时隔多年的重逢。
洛清辞在心中重新审视穆尧看待自己的重量,不禁揶揄道:
“呐呐呐,多年不见,怎么还成小哭包了?”
诚然,好面子如穆尧,哪敢让洛清辞看到他哭的样子。
若叫陆吾知道了,恐要笑他一辈子,亦或是怕他被夺舍,拿刀就砍过来了。
穆尧闷声开口:
“骗子。”
不等洛清辞有所反应,对穆尧毫不设防的他便被一记手刀劈昏过去。
感受怀中人重量全然压上来,穆尧心尖一颤。
太轻了,轻的仿若鸿羽。
风一吹,便去了。
他轻声喃喃:
“你的话,我怎么敢信呢?”
“骗子,你惯会骗我。”
……
六年前,东州边陲。
浑浊的浪卷着木屑拍向海岸,带起的白沫扑向狰狞的血痕,又很快将一切吞没。
这日,是夏老婆子的头七。
云止接连高烧数日,时常咳血不止。
穆尧锁了村头破屋的门,在院中打制棺木。
他时常想起五年前的迎神会,也时常想起左棠和穆忘归。
当黑鲛屠城,往事烟云,他方知自己力量的渺小,世人贪念的无穷。
商人重利,程家并不准备放过他。
没了穆家,没有实力的他,什么都不是。
幸然云止只身潜入程家商会的仙舟里将他救出,拖着累累伤痕带他急行万里,最终力竭,来到这位于东州边陲的小村子。
凡人村落民风淳朴,不晓修士的弯弯绕绕,二人便隐姓埋名,成了寡妇夏老婆子的养子,在这平淮村住了下来。
为了躲避魂印追觅,云止替他封了灵脉,至此,他又成了凡人。
再次过上前世潦倒困顿的日子,却再没什么恨世嫉俗,怨天尤人了。
茅屋虽破,却总有人等他回家。
那是一个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
五年来,他放下所有身段,卖艺谋生,为云止四处寻药。
云止的身子每况愈下,他却对云家和父母只字不提,只时而临窗伤怀。
挨过了第一个冬日,云止便日渐好起来了。
他本想着,日子就这也也不错。
平庸也好。
谁知,命运终究不肯宽恕他。
就在十天前,夏老婆婆染了风寒,云止出门买药半日不归。
再见到他,他倒在巷子里,满身泥泞血污,怀中死死护着药包,已是高热昏厥。
平淮村来了不速之客。
程家凭着魂印,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那时,我答应跟他们走,夏老婆子不答应,竟被活活气死了。”
“而你,也不答应。”
谈判期限只有十日,足够穆尧料理完夏老婆子的后世,也足够和云止告个别。
第十日的晚上,云止醒了。
他什么也没问,只叫穆尧附耳来,顺势将人劈晕,同时解开了穆尧的灵力禁制,渡了他半身修为。
村中的火燃了很久,穆尧再醒来,只远远看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海崖边亮起点点青荧的光点,一朵青莲绽开于无边浪上。
当穆尧拼命跑过去,看到的只有狼藉的沙滩,焦黑的坑洞,以及满地的血污。
不远处的海崖上,一个魁梧的修士正掐着云止的脖子,将他高高提起。
远远看去,云止便如一只折断双翼的青鸟,湮没于怒涛之上。
他想救云止,却被暗中伏击的黑鲛重创。
最后,反倒害了云止。
云止调动最后的灵力替他挡下那片黑鳞,自己却被黑鳞贯穿胸膛。
他只来的看到云止决然染血的双眸,便眼睁睁看着他逆转经脉,焚心破境,与程家派来的修士同归于尽,坠落海崖。
海崖高数丈,其下怒涛拍岸,只一瞬,便没了踪影。
穆尧永远不会忘记,云止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决然、不舍、遗憾以及……愧疚。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还好……还好……”
穆尧轻轻握着洛清辞微凉的指尖,将他的手掌托向自己的面颊,轻轻贴上,眼中是他未曾发觉的偏执与痴缠。
该如何是好呢?
云止贯会骗他,他偏甘之若饴。
这是他此生为数不多的甜,纠缠不休也好,他都不该让这人在走了。
他必须探查清楚云止,亦或是洛清辞如今的身体状况。
洛清辞将他身上的寒气渡走,必然沾染在身。
穆尧将怀中人的外衫解开,待看清洛清辞脖颈处深青色脉络,他没有来觉得恼怒。
这人总是这样,默默扛下所有,谁也不告诉。
他分明知道寒毒入体难以根除,分明知道寒毒对他的损害有多大,还是……
“你的这些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