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去一位皇子的玉牒名字不是天子下一道诏书就完了的,这其中有一系列繁琐的步骤。
首先宗正卿要先去太庙举行一场大祭。撰祭文、摆太牢、演祭舞,向祖宗明灵告知符氏祖孙出了一不肖子孙,今上不忿其行,欲将其开革出符氏宗籍,望诸位先人在天之灵做个见证。
然后由皇后亲弟百里侯爷这位太常寺卿代天子去祭拜皇陵,告知先帝此事。按理说前面举行太庙大祭应该算是告诉诸位先祖了,为何还要再祭一遍,这让不少人都摸不着头脑。
再接着由礼部尚书言思忠与光禄寺卿和鸿胪寺卿联手,在各个州郡张贴布告,昭告天下,皇帝将二皇子开革出宗籍,鸿胪寺馆驿里的各藩国使臣也被告知了此事,那些使臣也不敢妄测圣意,而是把此事写成公文传回各藩国国内。
最后再请出此事的正主。在之后的一次朝会上,二皇子跪于阶下,皇帝当着诸位大臣和其余几个儿子的面宣告将其开革宗籍后的安置。
“怀宁县地处淮南,是天下闻名的好地方。朕除你为怀宁县公,望你能造福一方,莫要辜负朕。”
二皇子不说话。
“虽被开除宗籍,可你毕竟曾为朕的亲子,朕赐你一些御笺,若遇不平之事,可上书于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二皇子依旧不说话。
“朕不会因你迁怒淑妃,她在宫里的尊荣一切如常。你也要记住,无朕的旨意,你不可私自离开封地,哪怕朕驾崩了也不行,你听明白了吗?”
二皇子听到这才有一些触动,抬头看向皇帝的目光隐有泪水闪动。
“从今往后,你的悲喜好恶,皆与朕无关了”
二皇子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
“陛下不曾负臣,而臣屡负陛下,今日种种也算臣求仁得仁,一切与人无尤”
“惟愿君父保重身体,臣不忍在封地闻听蒿里之声”
说罢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你去吧”
怀宁县公起身离去,不久消失在了殿中。
“接着奏事吧”皇帝说道。
群臣皆怀着复杂的心绪上完了这场朝会。
………
皇帝说让怀宁县公不日前往封地,可没有说具体时间,而且短时间内他也无法离京,毕竟华笙的伤口还没好全。
自那次高热后,华笙在邹府休养了几日,怀宁县公看他不再发高热后才把他移到了自己在宫外的住宅里。
从他成为怀宁县公的那一天开始,他的这座宅子就再未有人拜访。
今天来了位稀客,连怀宁县公本人也招架不住的稀客——蜀国公主。
“他就是你屋里那位?哎呦呦,这小模样长的真标致,怪道你喜欢他呢,我看着也喜欢。我该称呼他…额,弟婿…不对,应该叫弟夫比较合适”说完便把手伸向了趴在榻上之人的脸。
“公主殿下,你别这样,你吓着他了”怀宁县公将榻上的华笙护在身后。
“什么公主殿下!我自小待你不错吧?连阿姊都不叫了?亏得我还带了这么多补品来看望他,你个小没良心的!”蜀国公主看着很生气。
“臣已被除籍,不敢再呼殿下为阿姊”
“不叫就不叫,我还不稀罕呢!”说完就离去了,任凭怀宁县公如何挽留她都不肯多待一会儿。
可邹漪这会正巧来给华笙复诊,正好在大宅门口撞见了蜀国公主,后面是紧随其后的怀宁县公。
“见过公主殿下”邹漪朝蜀国公主行了一礼。
“你来此做甚?”蜀国公主问道。
“来为人复诊,殿下呢?”邹漪反问道。
“来看一个白眼狼和他的男人!”蜀国公主斜眼看向怀宁县公,气鼓鼓的说道。
“阿姊”怀宁县公还是架不住蜀国公主的揶揄,无奈叫道。
“这样才对吗。不论父皇认不认你,你我之间的血缘是斩不断的”蜀国公主走到他面前,亲昵的揉捏他的脸蛋。
邹漪在边上有些没看懂,她这是什么意思?
邹漪进到华笙房中,又为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身体,留了些药膏就离去了,途中与蜀国公主同乘一车。
“我见过那孩子了,看着挺怕生的,不过他好像不怎么爱说话,他是个哑巴吗?”蜀国公主百无聊赖道。
“殿下猜的不错,他的确是个哑巴”邹漪回道。
“是天生的吗?”蜀国公主吃了一惊。
“并非天生,是几年前被人下药毒哑的”邹漪回道。
“怎会如此!是何人如此阴毒!”蜀国公主愤怒道。
邹漪开始跟蜀国公主讲述华笙那多舛的命途。
华笙的本名已不可知,只知他是幼时因爹娘病亡被亲戚卖到群芳阁的。
到了群芳阁后受了乐人调教,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以往是以歌喉出名的,后来遭群芳阁其余乐童嫉妒,下猛药毒哑了他的嗓子。
恨他的乐童本是奔着要他命去的,结果抢救及时,只是哑了嗓子,他再也不能说话唱歌了。
凶手很快被查了出来,虽然受了处置,可他的嗓子再也不能发声了。
按理说照花瑾娘那个德行,他的嗓子都这样了,他的下场不会好过当初得病的牡丹,可他愣是凭着他出众的琴艺重新在群芳阁立足了脚跟,直到遇上了怀宁县公。
华笙发高热那晚邹漪就发现他嗓子的异常了。给他退热时只见他嘴巴张合间发出的喑哑声,连句正常的话都说不出来。
邹漪本以为这是发高热导致的症状,可等给他退了热后,他清醒过来喂他喝药,他仍是不发一言,这让邹漪心里直打鼓,莫不是一场高热让他失声了?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邹漪一问怀宁县公,这才得知他早就无法说话了。
听了华笙的遭遇,蜀国公主不乏同情。
“他的嗓子还能治好吗?”
“很难”邹漪回道。
若是华笙嗓子刚毒哑那段时间,邹漪或许还有法可依去治疗,可如今已隔了这么久了,邹漪早已看过,此生再想恢复难上加难。
“那孩子也是可怜”蜀国公主叹道。
“我最近在翻阅古籍,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能试一试”邹漪回道。
“难为你了,能治好最好,若是不能…停车停车!掉头回去”蜀国公主喊道。
车夫受了命令,立刻把车停了下来,然后调转车头,返回怀宁县公府。
“公主,您这是…”邹漪不解。
“我要回去好好告诫二郎,让他好好待他。那孩子已经如此命苦了,若他今后敢对他不好,喜新厌旧丢弃他,那他就不配为人!”蜀国公主说道。
邹漪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跟她说这些了……
在华笙修养了一个多月后,寒露这天,怀宁县公带着华笙启程去了封地。
临行前只有少数几人为他送行,邹漪和乐康在其中,蜀国公主也赫然在列,至于其他的就是怀宁县公的其余几位京中好友了。
费淑妃本来也想来送送儿子,结果被皇帝勒令待在宫里,哪也不许去,她委屈的又跑去两仪殿抱着皇后哭。
跟怀宁县公和华笙做过告别的众人站在明德门城楼上,目送他二人的车队远去。
这次去封地,陛下恩准怀宁县公把他府里愿意跟着去的家仆一起带走,且给他配了三百禁军护卫,等到了封地后再留下一百五十人保卫他的安全。
陛下还通知沿途各州郡官员,不许为难怀宁县公,若他在哪个地方出了意外,他就灭了那个地方官员的全族。
虽然多半是吓唬的意味居多,但还是狠狠震慑了那些想动歪心思的人。
华笙安静坐在马车上,手里是邹漪塞给他的两瓶丸药。
邹漪这一个月来试着给他针灸,引导他嗓子发声,虽然过程十分痛苦,可华笙自身觉得对嗓子是有效的。
可惜他要陪着那人一起去封地,无法继续留在京城,邹漪只好给他配了些药,让他先吃着,若是觉得有效可差人回京送信,她再给他配。
怀宁县公手里的则是两个小木匣,一个装了大量飞钱和少量金饼;一个装了身契和地契。
怀宁县名义上虽为他的食邑,可能归他取用的钱税实则没有多少,说是去就藩,可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切皆要靠他自己打算。
这两个匣子里的东西,除了他自己积攒的私房和他母妃塞给他的,其余皆为乐康和蜀国给的。
“我儿,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出门在外,一切都要花销,为娘不想你苦了自己…”费淑妃塞给他钱的时候他本来不想要的,可想到去往异乡的前路未知,他也就不再矫情,痛快的收下了,还向费淑妃连连磕了三个头,就当告别了。
“阿姊虽然手头不宽裕,可母后有钱,昨日我进宫找母后磨了两个时辰才要到了这些钱,你收好了,不要挥霍。到了封地好好跟那孩子过日子,不要强出头,那些衙署官痞最是难缠,做任何事皆要三思而行,在不知该如何行事时维持原状是明智的…”蜀国公主殷殷教导让他做事不要冲动,行事要有章法,毕竟怀宁县不比京中。
怀宁县公忍不住留泪了。
“堂堂七尺男儿,做此小儿女态给谁看!还不收了眼泪,给阿姊笑一个”蜀国公主板着脸训道。
他不再哭了,而是朝着蜀国公主露出一张感激的笑脸。
“京外不比京中,你就藩之处虽然还算富庶,可毕竟是陌生之地,这些你拿着”乐康给他的一反他往日送人飞钱的常态,而是一沓地契。
“你居然在怀宁也有地产!”怀宁县公惊呆了。
“我外祖颇有些家资,自然不止京中有产业。你别多想了,也别觉得收这些不好意思,这点东西于我而言不过九牛之一毛,你能把日子过好才是我和那些牵挂你之人想看到的”乐康说道。
怀宁县公没多说什么,收起地契后朝他揖了一礼。
“为了不让你心中不安,我就受你这一礼。记住,莫要沮丧颓废,莫要郁郁寡欢,你不是被流放的,你是领皇命去就藩的!”
“我记住了!”怀宁县公回应得很是响亮。
随着车队的缓缓行进,那辆醒目的马车渐趋模糊,直至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