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常在 第24章 来访

戌正二刻，乐康准时前来，当他踏进百草堂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沁人肺腑的饭香味，他不由得勾了勾嘴角，然后缓步走进百草堂的后院。

当他走进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一个如白玉一般的美人静静的躺在一张藤椅上，手上轻轻摇着蒲扇，摇椅轻晃，眼眸微阖，似是要睡着了。就是这样一副很寻常的画面，不知为何，在乐康看来，竟是这般美好，如流绪微梦，若云萦烟罗。

此时竹茹正双手端着一簸箕晒好的药材进门，一进后堂，就看见了乐康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家姑娘，那目光委实有些瘆人，她立马咳嗽了一声，乐康一下子回过神来，转头看见竹茹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他战术性的用手摸了摸鼻子，以此来缓解此时内心的尴尬。

竹茹这时心里十分气恼，若是知道要累得姑娘忙活一下午不能休息，她当时就应该以医馆事忙为由回绝此人上门拜访的请求，她当时说的备好晚膳相待，原以为就是做几个小菜而已，结果自家姑娘为表诚意，愣是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他做菜。

姑娘为了这医馆忙了一个多月，今天好不容易休沐一天，结果却是给他做了一下午的菜，而这人一进门就如此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家姑娘，一看就让人觉得不像个好人，唉，也不知自家姑娘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此时邹漪悠悠醒转，略清醒后偏过头就看见乐康与竹茹正大眼瞪小眼，只见俩人目光对视，谁也不让谁。

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好从藤椅起身，不过头却有些晕，早知道不躺着了。竹茹见到邹漪似是踉跄了一下，连忙上前搀扶，乐康也瞧见了这一幕，也快步上前，询问是否有恙。

邹漪言称无事，让竹茹去前面倒碗凉茶来，竹茹听后应是，去了前堂，去之前还眼带警告的剜了乐康一眼。竹茹走后，乐康就和邹漪交谈起来。

待到竹茹回来后，邹漪接过茶碗将凉茶一饮而尽，此时她才感觉好受了些，放下茶碗，让竹茹放心，自己没事，只是累着了，然后吩咐竹茹去将饭菜端上来，自己请乐康到一旁的桌子旁坐着聊天。

今天早上乐康进宫拜见帝后，在大明宫见皇后时蜀国公主也在，虽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但毕竟是母女二人说体己话，乐康也不好在一旁打扰，所以只能回避，等她们二人说完话后，自己也出来向皇后告辞离去。

但在出宫的路上，他见蜀国公主愁眉不展，想到幼时他多受这位堂姊的照顾，于是主动上前问询。

蜀国公主开始时支吾不语，但在乐康不断的追问下她还是将自己心中所忧之事缓缓道来。

原来，前些日子在上朝时，本来是与往常一样议论朝政，但在中途突然蹦出来一个大臣，举着笏板劝陛下早立太子，以稳定国本。而且声泪涕下，言称不早定太子定会祸起萧墙，大祸临头云云，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乱扯了一通道理，但让人难以置信的却是有好几位重臣竟然听进去了，连连点头。真不知他们是真的这样觉得还是在装糊涂。

皇帝在听他说完后，一时没有说什么，御座之上，冠冕下的十二垂旒伺机摆动，让人无法猜度他的心思。

皇帝是认识出列提出立储的那个人的，此人因为官本分，前不久刚被自己升了中书舍人，让他掌制诰之职，还夸过他几句，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不知进退，竟敢置喙最让他敏感的一件事，这让皇帝一时有些质疑自己的眼光。

下面的臣子们见皇帝久久不语，刚有人想出言附和，但此时皇帝却开口了，回应道：“爱卿如此忠心为国，朕心甚慰。不知卿属意何人为太子呢？”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无声。虽听口气听不出皇帝的情绪，但明眼人都知道不做出头鸟，连刚才出言劝陛下立储的那位姓赵的中书舍人也哑了嗓子，不敢动弹，一些蠢蠢欲动的大臣也收回了刚要迈出的脚步。

此时有一人越众而出，举着笏板抬首向皇帝说道：“陛下，太子身系国本之重，岂是臣等轻言可定，一切皆凭陛下做主。但赵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从古至今，历代因争夺储君之位而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者不知凡几，此皆因东宫之位久悬不决，如今诸位皇子已经大了，臣恳请陛下能早做决断，切莫让昔日惨祸重演。”

皇帝定睛瞧去，见说话之人一身紫袍，两鬓染霜，但目光坚定，不似跟他一样年纪的人那般双眼无神，混浊不清，心里渐渐好受了些，他是知道此人人品的，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心思不难推敲。

于是耐心问道：“那不知言卿觉得，朕的哪位皇子堪为储君呢？卿可畅所欲言，不用有丝毫顾及，朕恕你无罪。”

这位言卿就是礼部尚书言思忠，他垂首应答：“陛下既然问及臣的意见，并让臣畅所欲言，那臣就斗胆，说一说自身的看法。”

皇帝颔首，示意他继续。

“自古以来，太子要么为中宫嫡出，是名位正统；要么就文武兼备，是朝臣民心所向。可现如今，皇后娘娘自昭慧太子薨后就再无所出，而大皇子和二皇子皆已长成，在外开府建衙，三皇子母族声名不显，四皇子年纪尚幼，在臣看来，太子之位应当从大皇子和二皇子二人当中择选，以贤德者为太子。”

听他话毕，群臣纷纷窃窃私语，有人既感叹于言思忠的胆大与直言不讳，也庆幸于终于有人出来点明了如今朝中的情势，也让一些人起了小心思。

皇帝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但他还是心有顾虑。一方面是觉得早立太子会使得朝堂之上拉帮结派，彼此攻讦，就如同当年的自己，不利于朝局稳定；一方面是如果皇后在自己立太子后有了皇子，届时，皇后与她所生的皇子又该如何自处，若真的发生了此事，难保不会有人借着嫡出的名头怂恿其觊觎皇位，到时说不定又是一场纷争。

所以皇帝慎之又慎，招手让言思忠退了下去，说自己会好好考虑他的话，然后又议论了些事就退朝了。

乐康听完蜀国公主如身临其境般的一番讲述后，也不去问蜀国公主如何会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而是宽慰了她几句后就快步出了宫门。

蜀国公主是嫡出公主，又是帝后长女，今后的皇帝是不是跟她一母同胞，她的地位都不可动摇。可是如果今后真是她的那两个弟弟中的一个成了太子，做了皇帝，那他们二人中其中一人的母亲就会和自己亲娘平起平坐，形成两宫并立的局面，指望未来的皇帝孝顺，不可能的，再怎么孝顺终归也不是亲娘。

蜀国公主是有自己的私心不假，她是最希望未来那个龙椅上坐着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再怎么样，一个娘生的终归是要亲近些。

乐康也想明白了蜀国公主的这些小心思，所以他想了想，深深觉得如果想要破局，就需要求一个人帮忙，而这个人就是邹漪，但当他看见邹漪摆了一桌子亲手做的菜肴之后，他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竹茹将一道道菜端上来，邹漪在一旁介绍。菜肴共五道，分别是鳜鱼羹，水盆羊肉，白灼菘菜，艾草青团，当归薯蓣炖鸡汤，还有几碟腌胡瓜、酱芦菔、酱荆芥等风腌小菜，这些都是邹漪救治过的病人送的，还有一壶邹漪自己用茉莉泡的酒。乐康连连称谢，可若仔细观察，可以看见他眼底蕴满了笑意。

邹漪打发竹茹和南星去别的地方用饭，她做的菜除了端上来的这些，每样还剩了不少，南星立马乐开了花，她这一下午都快馋哭了，听完后屁颠屁颠的跑到厨房端菜去了，但竹茹却很不放心，坚持要留下来，邹漪拗不过她，只好让她留了下来。

邹漪给乐康斟了一杯茉莉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对着乐康郑重说道：“小女子深谢公子这些日子的关照，谨以此杯，聊表寸心。”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乐康也是一样，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仰头饮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回敬了她一杯。

乐康喝完第五杯酒后就不再喝了，而是闷头吃菜。邹漪则在一旁看着，她最近有点苦夏，没什么胃口，只能在一边自斟自饮（酒劲不大，她本可以放开了喝，但在竹茹那双如铜铃般的眼睛凝视下，她只能悻悻放下手中的酒杯），可当她看见乐康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饭菜扫荡干净后，她心里又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出一刻钟，桌上的饭菜被乐康一扫而空，邹漪在一旁委婉提醒吃饭不能太快，不然时间长了会伤胃，乐康则表示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细嚼慢咽无法表达自己对这一桌菜的尊重，然后还回味般微眯了一下眼睛，好似意犹未尽。

邹漪无语，饿了就是饿了，说的这么高大上。然后又出去端了一碗樱桃酥酪进来，“这是饭后甜点，也算第六道菜，不过公子刚吃了油腻之物，这冰酥酪最好少用些。”

乐康接过，听了她的话，果真只吃了些许，等到他感觉肚子再也装不下去后，就放下了勺子，抱着沉甸甸的肚子起身，向邹漪行了一礼，感谢她的款待。

邹漪起身避过，未受他这一礼，但乐康却迟迟不肯起身，邹漪不由奇怪，赶紧上前搀扶，试探问道：“公子这是何意，可是酒劲上来了，是否要我让人去煮碗醒酒汤？”邹漪奇怪，不应该啊，这酒算是甜酿，应该醉不倒人才对。

竹茹在一边看的清楚，看着乐康竟搭上了自家姑娘的手，立刻上前分开了二人，自己去搀扶乐康。

乐康尴尬，两颊生红，挣开竹茹的搀扶：“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邹漪没有意外，他今日特意前来，总不是只为了吃她家一顿饭，所以平静开口：“公子但说无妨，若是小女子力所能及之事，定当鼎力相助，绝不推辞。”

乐康听后长松了一口气，之后又将眼睛瞟向竹茹，又以眼神示意邹漪，邹漪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竹茹从小陪我长大，我与她早已不分彼此，公子不必有所顾虑。”邹漪如是说道，而竹茹在一旁听到这话后，眼眸立刻变得湿润，隐隐有些小确幸。

乐康见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坚持，但还是忐忑道：“不知姑娘对于妇人不孕之症是否擅长？”

邹漪点头道：“有所涉猎，算是略知一二。”但随即怔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期间无数个念头自脑中闪过，随即脱口而出：“可是皇后娘娘有事？”

乐康惊讶于她的反应之快，于是将蜀国公主今天跟他说的挑拣了一些说与她听，之后见她沉思不语，似是在权衡。

许久，邹漪开口道：“我自入京后得公子颇多照顾，本不该推辞，但此事牵涉朝政，又涉及皇后娘娘，我自当要谨慎些，我刚刚想了想，如果是为皇后娘娘诊治不孕之症，自是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个疑问想问公子。”

乐康拱手道：“姑娘请讲。”

“皇后娘娘自当年小皇子薨后再也没能怀孕，可是因那次生产后伤了根本？宫中太医对此是何看法？”

“不曾，娘娘那次生产并未伤了身子，这十几年来，太医院有无数太医为娘娘诊治，但是结果都大同小异，说是因心绪所致而使得难以怀孕。”

邹漪闭口不言，低头沉思，那就奇了怪了，未曾伤了身子，那就说明还能怀孕，可是这么多年来都未曾诞下一子，那就只有可能是……

邹漪只觉得她的想法有些大逆不道，抬眼望向乐康，乐康看到她眼神与表情后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赶忙开口：“陛下身子也绝对没问题！四皇子和二公主三公主都是陛下这近十年来所得的子嗣。”他似是很想为自己伯父正名。

那也没多少好吧，像她在河北见过的高门显宦，妾室不及陛下多，但个个都是十几二十几个的生，每次都是这位刚怀上，那个就又有了，生不完，根本生不完，有的到了五六十岁还在辛苦耕耘，以示自己宝刀未老，雄风仍在。

当然，这些自是不可能对乐康宣之于口的，稍稍扯了下嘴角：“我的疑问都问完了，既然如此，我答应公子，进宫为娘娘诊治。”

乐康大喜过望：“多谢姑娘，在下向姑娘保证，无论结果如何，姑娘都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邹漪瞳孔猛地一缩，慢着，你什么意思，怎么？我看个病还会有生命危险？她想开口问询，但乐康转头就跑，丝毫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当她想着去追时，他人已经出了百草堂，飞马回府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邹漪心中愤怒，跑这么快，你也不怕把刚吃进去的东西颠出来！

邹漪后悔了，她怀疑自己上了贼船，可为时已晚，她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