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庄期,生来本是庄七,爹的第七个儿子,娘总念叨名字重要,可她到死也没能把我磨成带点盼头的“期”。
看名字也能知道我不受宠,庄七是庄老爷养在宅子里的家犬,想起就会来逗弄一下,但大部分时间是想不起来的,于是庄七依偎在娘的怀里,等到怀抱消瘦干枯,被一阵瑟瑟秋风吹散,庄七变成了野犬。
我爹庄老爷领着四百石的俸禄,却做着两千石的美梦,一门心思挤到了太医令的位置,四百变六百,觉得自己也算个人物了,就开始想着派系。
他眯缝着一双眼,频频扫过太子党羽的张大人和皇帝的重臣路大人,眼里透着精光,盯住了前者,他早就做好了选择,却要矜持地打量一番。
当今皇帝垂垂老矣,守着的青山不多时便要崩塌,近几年已经开始警惕路大人了,所以跟着张大人准是没错的。
这不,新皇登基没两年,张大人就从左监升到了御史大夫。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张大人的好友陈大人也早早高升,坐到了太常的位置。
而今日陈府门庭若市,挤满了恭贺陈二公子生辰的奉承之徒,这样的机会我爹自然不会错过,一早便叫醒了府内家眷,准备早早到场混个脸熟。
庄夫人描着眉,手腕稳稳划出弧线,又在镜前端详了一番,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吩咐侍婢来到了我的屋子。
那侍婢推开门,一把把我拽起,生怕晚了夫人改变想法。
“夫人说今日把你也带着,算是偿了你娘的忠心。”
她拿布巾抹着我的脸,手法算不上温柔。
“你要好好表现,指不定入了哪家少爷的青眼,当个书童也是好的。”
紧接着又从柜子里挑出件还算干净的衣服,忙不迭套到了我身上。
等拾掇完毕,她拉起我,女人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我的,刚抬起脚又落下。
捏着我手腕的手忽然一松,我看着她在我面前蹲下,手停在我的额头上,半晌才哑声道:“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养得这样瘦,你娘也不心疼。”
娘早在我九岁那年就死了,之后一直没人管我,这位偶尔会送来吃食衣物,但也是带着私心的。
她一手捧着我的脸,眼神中带着悲悯和怀念,透过我,她在看我娘。
我爹只有一驾马车,平时好生保养着,不敢让它受一点灰尘,赴署也总和太医丞林大人挤同一辆,如今他急着要奔前程,便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了。
一辆马车塞不进多少人,我爹很快便做了取舍,他留下庄夫人和她的儿子,三个人一同挤了进去,其他的孩子则和随从们一起跟在马车后面,点缀着他的野心。
等到陈府门口的时候,我爹的算盘珠子滚了一地。
只见陈府门口浩浩荡荡排开几十辆马车,来的全是同他一样想法的人。他只能吩咐车夫找个人少的地方停下,灰溜溜地从马车上下来,再徒步走进陈府。
他这次赴宴带了五个人,除开仆从和庄夫人母子外只剩下三个儿子,除了我外的其余两个都是侍妾生的,而我娘之前则是庄夫人的侍婢。
因此马车一停下来他们便被随从带着跟上我爹,而我则被忘在原地。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见到这样的场面恐慌往往先一步袭来。我看着我爹在人群中和相熟的官员招呼客套,便只想挤到他那边。
过程中不小心踩到了几个大人的鞋子,他们立马就对我吹胡子瞪眼起来,但来这里的人都有大前程要奔,于是很快就把我这个小小的插曲忘到脑后,转眼和同僚打趣着。
等我好容易挤到我爹原本在的地方时,又换了另一位大人,而我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陈府大门就在眼前,而我也不认识回去的路,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我被人推向左边,又被更多人带往右边,这里的人太多太挤,根本找不到喘息的机会,于是我瞅准时机,把自己往前一抛,勉强挤到了外围。
我想回到大门口,在那里等着我爹,可人头攒动,涌来涌去,大门的位置早就模糊不清。
人把人带向更多的人,因此我逆流,摸着栏杆希望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之后再想办法。
不知走了多久,我忽然撞上一个人,对方一身锦衣华服,身后挂着几个跟班,看着我的眼神是再熟悉不过的鄙夷。
“哪来的野路子,不长眼?”
他皱眉拍打着被我碰到的衣物,好像上面粘着什么脏东西。
我垂下眼,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没听清,要我再重复一遍。
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他身后的跟班突然爆发出一阵窃笑,他故作疑惑地转头,那跟班便凑上去讲出了失笑的原因,用一种在场人都能听到的“耳语”。
“他说话的声音,真真好笑,活像湖里的鸭子。”
他来了兴致,想要我再说一两句。
我抿紧嘴,不想开口,眼神恨恨盯着他。
撬不开我的嘴,他就吩咐跟班学一下,于是几个人来了劲,带着夸张的戏谑模仿起我的口音。
周围人哄笑的声音钻进我耳朵,我脸上烧得厉害,手比脑子快,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他摔下去,锦缎袍子沾了更多灰。
人群响起惊呼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转换,低语起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推了陈家的小公子?”
“看这衣裳,别是哪家的小厮吧!”
“真实不长眼,在陈家寿宴上推陈家小公子。”
“……”
脑中空白了一瞬。
这人是陈家的?
我看到有几个人跑开,像是要去找人,开始后悔于自己的鲁莽,但又忍不住兴奋。
听着议论声细细戳进耳膜,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陈小公子被周围人扶起来,抬手以牙还牙。
我被狠狠推到了柱子上,后脑钝痛,好像有鲜血涌出,我咬紧牙关,不想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陈小公子靠近,打定主意要让我张口。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瑞文,又在胡闹什么?”
我转头,看到之前跑开的那人带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清俊,气质沉稳。
他没看我,只看向他的弟弟。
陈瑞文立刻告状:“哥!他先撞的我!”
少年这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平淡,好似我是一件物什。
少爷自是不用屈尊,只吩咐随从把我扶起来,摆正了好听他念经。
“这位小公子,家弟顽劣,我代他致歉。你可有伤到?” 他语气温和,措辞得体,像我爹一样打着官腔。
我不开口,只等他露出破绽。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只手指着我。
“他流血了!”
陈熹文顺着手指看到了我衣服上的血迹,嘴角的弧度破掉,脸色一沉。随即转向陈瑞文,眼神中带着警告。
“道歉!”
陈瑞文在他哥的目光下犹犹豫豫,满脸不服,三米的距离挪了好几步才到。
他挪到我身前,模糊地嘟囔着两个字。
陈熹文又厉声下着命令:“说清楚!”
他弟弟这才吐出两个金贵无比的抱歉二字。
陈熹文把他弟弟拽到身后,又自己说了句抱歉,唠叨什么自己管教不严,今天是他的生辰,要什么赔偿我只管说……
可我却没空理他,视线越过他肩膀。
寿星公后面跟着的一大群人这才到场,其中也包括庄老爷。
他起初只是看戏,在发现是我的脸后直接冲上了戏台子,抬手就要把我这个主角拽下去。
“孽障!半晌没管你又惹事!”
可笑!他什么时候管过我。
然而陈熹文挡在我身前,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君子做派。
“庄大人且慢,此事是我弟弟的错,请您不要责怪……”
话讲到一半突然卡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我的名字。
好在这时陈大人也登上了戏台,他淡淡扫了我一眼。
便听周围人讲着来龙去脉。
先是斥责了自己的儿子:“瑞文!口出恶言,欺辱同僚之子,罚你闭门思过三日!”
紧接着又转向我爹,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庄太医,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他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性子倒是刚烈,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这官场之上,光有刚烈可不行啊。口音、仪态、文书,皆是立身之本。”
他停顿一下,像是在欣赏我爹脸上那迫不及待的谄媚,然后才缓缓道:“今日之事,我陈家也有过错。这样吧,若庄太医不嫌弃,便让这孩子来我府上学塾旁听些时日,一则全了我与你的同僚之谊,二则……也好让他沾染些文雅气,将来不至于因小失大。庄太医意下如何?”
我爹很快便顺着台阶下,他的怒气本就来路不明,消散的自然也快。
我受伤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他迫不及待想通过陈家搭上张大人的线,可却送不出人家看得上眼的礼。
现在这个机会明晃晃摆在他眼前,他又怎能不抓住。
陈大人更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不用我爹提,他就开口了。
我爹放下了手,脸上写着满意,却要推拒一番:“那怎么行,毕竟也是我家孩子先动的手!”
陈大人跟着应和。
“老哥哥,您年长我几岁,平日里孩子有个大病小病的也都要麻烦您太医署,这点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两个人三言两语就定好了我的去处,可还要推拉几番才满意。
“可这……”
陈大人拍板定论。
“就这样决定,以后你家庄…”
他回头,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爹挡在前面,满脸堆笑,生怕说晚了一分惹得陈大人不快。
“这孩子叫庄……”
“庄期!”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像块粗粝的石头,生生砸断了我爹谄媚的尾音。
周遭瞬间一静。
我爹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青。
陈大人却来了兴趣,眉峰一挑,越过我爹,正脸看着我。
他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哪个期?”
我抬眼直视他,深吸一口气,死命压着自己可笑的口音,眼神中带着坚定。
在我爹的恼怒不满与周围人的好奇探究中,迎合他审度的视线,一字一顿道。
“期望的期。”
陈大人静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他微微颔首,对我爹,又像是对所有人说。
“庄大人,你养了个……有意思的儿子。”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