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修士分四种:剑修,药修,器修,符修。每种各有一代表门派,而天衍宗恰是剑修之最。
“之最”这个概念,初听时只觉飘渺,现如今亲自漫步于宗门之中,方烬才大致有了感触。
缥缈峰位于后山,需翻越两个坡才能到达。寻常弟子都是御剑而行,师姐或许念及方烬初来乍到什么都没学过,于是耐着性子带他走过去。
方烬跟在后面,感受到周身灵气环绕,奇花异草遍布各处。
“……师姐。”方烬沉思片刻,觉得还是得装个好奇忐忑的样子。
灵缨转头看他,眉眼间有些烦躁,但她一敛眉压下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烬,灰烬的烬。”
灵缨微扬下巴,没有做出反应。又想到先前师父的嘱托,她不自觉眯起双眼,本就上扬的眼尾更显倨傲。
“我们现在处在前峰。”她最终还是开口,伸手指了指前方,“那儿便是缥缈峰。”
方烬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望见灵气最为浓郁的一处山头。
“缥缈峰是师兄的住处,寻常弟子不得进入。方才是师父擅自安排,你自己去向他请愿,还是搬出来最好。”
说得像自己好稀罕住那儿一样,方烬在心中冷笑。
谈起师兄,灵缨的神情瞬间柔和起来,眼里满含着钦佩与崇拜:“师兄勤奋刻苦,终日在峰内练剑,我们难得见他一面。”
她又扫了一眼方烬,似是极力忍住什么的样子,冷着脸道:“虽不知你先前如何惹得师兄不快,但既然做了师弟,就该守门内的规矩,轻易不得违逆师兄的话。”她顿了顿,又说:“师兄剑术超绝,今后若是能受他指导,也是三生有幸。”
方烬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大名鼎鼎兴盛昌隆的门派,不以掌门意愿为先,反而强调不能违逆师兄?
况且这番叮嘱的语气也太怪了,就像是……就像是……
方烬想起来了,像是他先前去人界皇宫里见过的,尖声细气的太监嘱咐新进的妃子。
这个认识让方烬打了个冷战,把自己恶心得够呛,摇摇头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出去,然后低声道:“我明白了,谢谢师姐。”
看到他谦卑的态度,灵缨面色有所缓和,似是微微叹了口气,说,“走吧。”
如果说先前的草地上只是零落散布着各类奇花异草,越靠近缥缈峰,花草药材的种类和数量则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路边垂着两个拳头大的花,样式如同蒲公英,却有各般色彩。风一吹它们的针瓣也脱落,却瞬间化作亮晶晶的粉尘,弥散在空中。
这花唤作浦柃,灵气旺盛无比,有疗伤治病的功效,在各界可谓重金难求,如今就这么做了这侈靡大师兄门前的装饰品,让人不得不咬牙切齿叹一句穷奢极欲。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就是师兄的住所。方烬本以为门前栽竹的人,又长成那般冷清模样,再奢侈大概也有几分清雅的口味?可没想到刚踏出去就看见一座庭院,左右延伸着看不到边界,从墙上花窗里窥去,雕梁画栋,碧瓦朱檐,确实“雅”,但和“清”没有半分关系。
方烬当年在人间见过的第一富商也没住过这么好。他微微低下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朱红漆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跑出来刚才那个包子脸少年。穆辞看见师姐,脸上绽开笑容,屁颠屁颠靠近她,自豪道:“师姐,我把师兄哄好了!”
“真的?”灵缨持怀疑态度,穆辞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情绪绝缘体,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不像能疏导江沐风的样子。
“当然!”穆辞拍拍胸脯,终于注意到灵缨旁边的方烬,好奇地问:“你就是新来的师弟?”
方烬点头。
穆辞忽而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所以我不是最小的了?你应该叫我师兄!”
灵缨轻抬右手制止他:“别胡闹。”
穆辞立马噤声。他对师兄师姐向来尊敬有余,还兼有一丝害怕,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灵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去打扰江沐风。她朝方烬招招手,指着大门道:“你自己进去吧。”
然后带着穆辞就这么走了。
方烬就这么被他们遗弃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冷着脸在内心狠狠谴责了天衍宗以后,终于决定背着他的包袱去推门。
可手还没触到大门,门却自己打开,缓缓展露出其中光景。
檐下廊柱均覆朱红漆,廊间挂着数盏宫灯。一条小路通向打开的正厅大门,门内红木制的美人榻上,裙裾拖迤间玉人抬头,懒洋洋问:“何人?”
方烬不禁后退两步。
江沐风坐起身看清来人,狐狸似的眯起眼,问:“你来此处作甚?”
方烬尽力平定内心,俯身向他鞠了个躬,解释道:“是师父遣我来这里住。”
江沐风一挑眉:“他当真收下你了?”
他起身,堆叠的衣踞如水般滑了下去。江沐风缓缓走下门前台阶,打量方烬片刻,忽而一笑:“还让你住我这儿?”
言罢微微抬起下巴:“我不同意,滚吧。”
方烬一咬牙,觉得这大少爷真难对付,但想起自己身上肩负的任务,又照着云樵子先前说的,装出一副低落的样子,沉声道:“我没别处可去。”
江沐风没有言语,只是细细打量着他,目光扫过方烬一身粗布麻衣,浅棕色衣服上深褐色的补丁,肩头处布料磨得薄如蝉翼,还有破了个洞的草鞋——这还能叫鞋吗?
江沐风一顿,把目光移开,就在方烬认为他仍不同意,要再想办法的时候,突然开口道:“东屋进去第二间房,没事别打扰我。”
然后一挥袖子,径直往里屋走去。
就这么成功了?方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隐隐意识到云樵子那句“你师兄心软”,或许真没说错。
虽然住在江沐风身边很合他的心意——因为方烬此行上山的种种目的都和他有关。但云樵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毕竟根据众人的描述,江沐风在门内可谓横行霸道一手遮天,把刚收的小徒弟派来占他的地盘,真不是想害了自己吗?
方烬阴暗地推测。
但他还是住下了。
方烬把包袱打开,小心取出自己不多的财产——两件破烂的衣服,一块墨黑色的玉,以及一个缺了一边耳朵的拨浪鼓。
他把衣服整齐放进屋里巨大的衣箱,将玉环在腰上,照照镜子觉得格格不入,又拨弄下裳将其遮住。镜子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不同于他先前见过的暗淡的铜镜,照得人非常清晰。
方烬觉得新奇,又多看了两眼。
最后他拿起那个拨浪鼓。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做工也很粗糙,但看得出一直以来被保存得很好。方烬拨了一下,鼓面发出沉闷的“咚”声。
他将拨浪鼓贴在胸口,却奇异地不再能感受到曾经的愤怒。往事流传在眼前,却是朦胧的,像没有被扔进石头的河,潺潺间激不起飞溅的浪花。
江沐风,江沐风。方烬又想到他。
这间屋子只是众多房间里的一个,但无论是空间、布局还是装饰,都精细而又舒服,透出屋主对这方面的讲究。方烬睡惯了杂草丛和砂石砾,乍一躺到这么软的床上,一时之间居然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想起今日分别时灵缨的嘱托:明日去主峰找掌门。细细盘算今后的计划,不由得翻身坐起,思量着要不要先出去探查一下地形。
方烬一旦有了想法,便按耐不住想要行动。刚站起来,却听见有人在敲门。
他立马又坐下了,喉结轻滚,道,“进来吧。”
门被打开,江沐风走了进来。
这下方烬是彻底惊住了,呆愣片刻才慌忙想起:“师兄。”江沐风没有理会,将端着的一个碗放到桌上,碗里是淡黄色的羹汤,上面还撒了桂花。
江沐风与他静默良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桂花羹,吃了吧。”
方烬沉默了。他怀疑江沐风给自己下毒。
才第一天就这么处心积虑,他至于做到这般地步吗?
方烬细细盘查自己是怎么惹了他。就因为昨天瞪了江沐风一眼?好吧他承认自己当时恨意上头,可能确实有些恐怖,但也不至于该死吧?难道是江沐风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孩?这个就更不太可能了。当时的自己年龄小,又面黄肌瘦,和现在没有一分相似之处。
江沐风看出了他的想法,隐隐咬了咬牙,道:“师父说你还未辟谷,怕你饿死,让我端给你的。”
这下方烬再次愣住了。
以他现在的身份——一个初来乍到,天赋异禀的小妖,确实是还没辟谷的,但事实又并非如此,方烬忘掉了这个漏洞。
他立马敛眉作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谢谢师兄……我自幼颠沛,食不果腹,饿一顿没什么的。”
这句话其实不算假,但方烬这么说出来也别有目的就是了。
果然,江沐风听到这句话时神情一变,没再说什么,只是拉开凳子坐下:“吃吧。”
修仙的第一步就是辟谷,因此青云山上其实并不备有吃食。但大师兄的缥缈峰是个独特之处——江沐风虽无果腹之忧,却素来喜食点心蜜饯,专门雇了人间的大厨为自己做饭。只是现今天色太晚,大厨已经歇息,因此这碗桂花羹是他接到师父指令后自己随手做的。
江沐风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鼓搞出这个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但方烬当然是不知道的,知晓江沐风并未下毒后轻松了片刻,端起碗小心舀了一勺——他从未吃过这般精细吃食,其实也隐隐带了丝好奇。
可没想到下嘴第一口,一股厚重的、难以阻挡的甜瞬间麻痹了他的舌头,并沿着神经传至五脏六腑。甜味糊在喉口,方烬一口气没上来,转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他就说江沐风下毒了吧!
方烬咳得越剧烈,江沐风脸色越黑。等方烬终于平静下来,才见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怎么了?”
还要发表被毒感言吗?
方烬斟酌片刻,觉得还是不要冒犯这人,于是小心翼翼说:“有点腻?”
江沐风“哐当”一声站起来,面带愠色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留方烬一个人在原地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