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葫芦不小心掉落,顺着山路往下翻滚,小妖连忙俯身去追。
这山高耸入云,一条小路嵌在腰上,只一眼便让人胆战心惊。小妖见实在追不上,一咬牙变成一条蛇,沿着陡壁上的蔓草快速穿行。
三米,两米,一米……蛇不自禁睁大双眼,顺势就要缠上葫芦。
“啪嗒”它撞上一双乌黑的长筒靴。
抬头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峻英气的脸。鼻梁高挺,眉峰利落,唇薄而微抿。特别是一双眼睛,像千年不变的寒潭,透着让人打一哆嗦的锐利。
只是粗布麻衣,不甚富裕的样子。
方烬!小妖认出了他,想叫眼前人的名字,却忘了自己还是蛇身,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呦,这是什么东西。”一个满含着嘲弄的声音传来,小妖这才发现,方烬被几个穿白色道服的人围了起来。
这几人打扮皆华贵斐然,左佩刀右备容臭,银冠玉带,衣边还绣着细细的金线。但笑得却不怀好心,几近于阴险。
小蛇从他靴上跃下来,缩在一边。
方烬没有理他,转身就要离开,被其中一个穿白衣的人伸手拦住,微眯双眸,“你打碎我的琉璃珠,就想这么走了?”
“你自己将它掷过来的。”方烬面不改色。
“我自己丢的?”那人左右对视一番,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知道那般成色的珠宝值多少钱吗?买你命都够了!”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贱民!”
方烬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按在剑上的手一紧。
小蛇是个正义的愚钝之辈,见此情景立马化为人形,叉腰气愤道:“你们怎么欺负人呢!”
“是妖啊,怪不得呢。”几人两两相望,露出讽刺而残忍的笑,“那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在我人族的地盘上,就得守人族的规矩!”
几人齐刷刷拔剑,方烬也反射性后退一步,但并没有其他动作。
小蛇腿肚子都在打软,但依然挺直腰板强撑着挡在前面。方烬不动声色,想着自己初来乍到,本不愿多显露实力,可却被逼到这番地步——
就在他微微低头,耐不住准备反抗的前一秒,一团黑影倏忽闪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为首那个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砸得腿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砸他的“凶器”落到地上,居然只是一颗石子。
其余几人一惊,左顾右盼道:“谁!”
左前方树影婆娑,一条隐蔽的小路掩藏其中。光影交错间一个高挑的身影蓦然闪现,只身姿就让人赏心悦目。
他身着月白色深衣,衣袂飘转下昂然一股贵气。树上淡粉色花瓣被惊得飘落,待落尽后方才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脸。
眉淡而修长,睫毛浓密却低垂。雪肤乌发,明明是精雕细琢的玉似的长相,右眼眼尾处却偏有一颗红色的痣,灼灼间像收尽了日月光辉。
他抬起眼,瞳仁居然是淡淡的绿色。
几人都看呆了,天地似乎也随之寂静下来。在这样的寂静中方烬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那是怒火与不甘在混杂着翻滚!
血色与黑色交织在眼前,恍惚间方烬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漫天遍野的血盖过尸身,孤魂野鬼的嚎叫声尚未远去,穿白衣的人站在高处,手中剑轻抹过眼前人的喉颈,最后一个村民应声倒地。
那人转过头,也是这样一双绿色的眼睛。
痛苦与愤怒于刹那间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将方烬溺死。他紧握住手中的剑,手臂上显出狰狞的青筋——那是极力抑制自己的表现。
江沐风,江沐风。他在心里重重地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嘴里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显然其他人也认出了他。这般气质与深厚功力,除了天衍宗大师兄外还能有谁。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几人迅速换了神色,惊慌失措地跪下高喊:“大师兄!”
江沐风轻轻扫了他们一眼,并不在上面多做停留。化成人形的小蛇方才被吓的够呛,现在反应过来,连忙也扑通一声跪下,还拉住方烬的衣摆小声提醒他:“是江师兄!”
方烬似是陷入魔怔一般没有动作,片刻后才挣脱过来,缓缓、缓缓地跪下。
“行礼何需下跪?”江沐风开口,“既还未成天衍宗弟子,便不必叫我师兄。”
他轻飘飘地看了几个公子哥一眼:“况且我门也不收仗势欺人之徒,你们请回吧。”
几人面色青白,却也不敢起身。
江沐风不管他们,兀自离开了。走到右方拐角处时突然回头,与地上的方烬对上眼神。
“你恨我?”他挑了挑眉,却是肯定的语气。
小妖抬头惊诧地望向方烬,但他早已垂下目光。
江沐风打量着他们两人,良久后才启唇道:“低阶妖族……”
“既无天赋,何不待在家里陪父母亲人,非要来走修仙这条路?”
小妖听完面色一青,不知该辩驳什么,求助一般望向方烬,却见他仍未抬头。
未等他们言语,江沐风便转身消失在拐角处。
几个公子哥这才颤抖着起身。江沐风乃天衍宗大师兄,当今剑修第一人,说话比掌门还要管用。既然他口中下令,那他们就别想拜入门下了。
这场筹备良久的修仙飞升之途,居然就折在还未开始的地方。
几人又气又怕,也不敢再对方烬做些什么,嘴里骂骂咧咧几句,最终还是离开了。
其他人都走完后小妖方才起身,长舒一口气后转头看旁边的方烬:“你说你怎么惹到这些人……”
看清后他吓了一跳,方烬手心鲜血淋漓,那是活生生用指甲掐出的伤!
“你怎么了啊?”小妖张大嘴,知晓他与自己同为妖的身份,“就因为江师兄刚才说那几句话?害这有什么啊,他可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出生就自带金丹,看谁不是废物。别气馁嘛。”
方烬将血随意往衣上擦了擦,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方才自己几乎陷入迷障,恨不得直接冲上前去杀了江沐风,啖其肉再饮其血。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一是江沐风功力深不可测,贸然冲上前去,他不一定能占到什么甜头。二是就让江沐风这么死去,也实在太便宜了他。
小妖见他一言不发,还以为他仍未想明白,于是苦口婆心劝导道,“你和江师兄比什么啊,这三界谁不知道,他的母亲乃当年的人界公主,以凡人之身屠魔族十九城,后来立地飞升;他的父亲是曾经的剑修第一人,背后势力也庞大。啧啧啧,这般天潢贵胄尊贵之身,哪是我们普通人敢肖想的。”
小妖显然对江沐风崇拜至极,劝导着劝导着语气就变了,“而且他刚才还帮了我们呢!唉,他们都说,这辈子如果能一睹天衍宗大师兄风采,那就是真正的此生无憾了。现在看来真没说错,他也长得太好看了,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把口水都流出来了……”
天潢贵胄,尊贵之身。方烬心里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滥杀无辜的小人罢了。
他缓缓松开手,鲜血顺着指尖流下,迟来的疼痛感让他有种清晰的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撕开此人的面具,让所有人看见江沐风真正的嘴脸。而彼时什么尊贵之身,也不过任自己践踏而已。
鲜红的血里混进一抹蓝色,那是妖血不纯的表现。方烬在心里默咒,片刻后血又恢复了赤红。
“唉,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直都没有得到回答,不满道,“好歹我们也是一起拼房的同伴啊!”
小妖名唤安望,是一只前来参加天衍宗收徒大会的低阶蛇妖,在山下旅馆处囊中羞涩,幸得与旁边一黑衣男子共同拼房。他嗅得男子身上也有妖气,一问才知对方也是来拜师的妖。
当今人、妖、魔三界鼎立,互相之间不甚友好。人界只有少数几个门派招收妖族徒弟,其中当属天衍宗最大最有名。
“没什么好说的。”方烬微微侧过头,“既已填完姓名契,那便回去吧。”
天衍宗收徒一共分三天,第一天愿得一试者上山填契,第二天由掌门主持着挨个测定灵力,第三天宴请四方。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二天的环节——那决定着前来的人有没有资格进去。
面试者需自寻住处,大部分就住在宗门所在青云山下,那里有许多供来来往往的人栖息的旅馆,长久以来也颇为繁荣。
小蛇安望是乡下来的,哪见过这般情景,拍拍屁股就溜出去逛集市去了,方烬便一个人留在住处。
他们共开了一间房,方烬主动将床留给安望,自己宿在桌下毯子上。其实他并非没有钱,只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节约的习惯罢了。
安望觉得不好意思,提议道要不一人睡半夜,被方烬拒绝了。先不说还有毯子,他曾在尸横遍野的沙砾间宿过多日,对居住环境已经没有任何要求,要不是来报名的人太多导致附近没有完全隐秘之地,方烬都想直接睡在草丛里得了。
此时方才入夜,旅馆又临近街道,外面吵嚷声不断。方烬走到房内另一边,面向寂静处把窗户推开,窗外的晚风携裹着凉意吹了进来。
“出来吧。”他冷声道。
一团黑影从外面飘进,然后幻化作人形——是一个高大壮实的青年,皮肤白皙,额角有黑色的条纹。
那人环视四周,无奈道:“就住间这样的屋子?你还是这么抠门。”
“废话少说。”方烬不欲与他多言。
“要求帮助的又不是我。”青年耸了耸肩,“说吧,遇到什么困难了。”
方烬沉默片刻,道,“我要用你族的锁情术。”
青年挑了挑眉,“为何?”
“我控制不住……想杀了他。”方烬握紧拳头,想起今天江沐风的那句问话——他一定看出来了。
青年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锁情术是我族禁术?压抑情感乃逆天而行,你一时将其封存起来,到了释放那一天,它会以千万倍奉还,届时就不是能控制住的了。”
他一顿,“那就和疯了没什么两样。”
“无妨。”方烬冷脸道。
他现在也和疯了没什么两样。况且若是不用术法压制,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江沐风面前装出一副平和的样子,更别谈接近他达成目的了。
“唉。”青年心知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右手中指与食指闭拢立于方烬额前,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额头沁出冷汗。方烬感觉全身一震,随即一缕红色的微光从他心口飘出,浮在空中。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只觉得满腔的愤慨与不甘如潮水般褪去,连带着那些血色的回忆也渐渐模糊了颜色。重重划在心上的痛苦于刹那间脱离,乃至于五脏六腑都变得更加轻盈。
锁情术,可将浓烈的情感暂时抽离封存,让人只剩下一个“认知”。比如此时的方烬,对江沐风杀他全村的事不再拥有感触,回忆起来都像隔着玻璃。恰如读一本年代久远的史书,书中道“某年某月某国卒”,虽知惨烈,但寥寥几笔难以让人共情。
现在方烬如何回忆,都再难想起那种痛苦,似乎这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空中的红光,好奇道,“这就是我的情感?”
“这般赤红色,你恨得还真够深的。”青年往空中画了一个叉,似乎凭空生出什么,将那缕微光越裹越紧,直至凝成一粒朱红色的珠子。
方烬伸手接住那枚珠子。
“小心保管,别让它打碎了。”青年打量他片刻,“你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吧?”
“自然。”方烬抿了抿嘴。即便抛却私情旧怨,他此番上山也是有要事在身,不会因恨意的泯灭而忘记。
“我族一共三大禁术,你就已经用了两个。”青年感慨道。
“你族便是我族。”方烬道。
“呦,现在愿意承认我们同出一族了?两界摩擦时让你手下少杀些我族精锐,比什么都强。”
“战争之事岂可儿戏。”方烬将珠子揣进兜里, “你走吧,我答应你们的一定会做到。”
青年应声沉默,轻叹了一口气,两手指尖相抵作三角状——那是妖族表示祝福的手势。
“那便祝——万事通达。”
他转过头,望见窗外深邃而宽广的天,一角被横斜的山脉阻挡,在妖族眼里,这座山终年散发着浓郁充沛的灵气,恰如仙气缭绕的蓬莱幻境。
那便是天衍宗多年来的根据所在,三界之内无人不加以眼红的修炼圣地。
那便是青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