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裴姑娘他们来了。”声音响在门外,停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表姐。”李雁回费力地撑着想要坐起来,裴芳英见状立马放开轮椅,过去扶着慢慢躺下。
李雁回苍白一笑,转头看轮椅上的人,问:“这位是?”
裴芳英大马金刀往床上一坐,介绍道:“我兄长,你表哥。”
李雁回皱眉,眼泪瞬间流下:“时常听母亲讲表哥,知道表哥英勇,竟不知如今——”
她低声啜泣,裴芳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手忙脚乱的帮她擦去。
裴善英看着这个表妹,轻笑一声。
还没进门他就觉得不对劲,那小道姑为何进门前要专门喊一声,还以为是怕主子,要里边的人同意才能进。
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无非是为了方便她装柔弱,如今又专门提自己的母亲。
姑姑出嫁时他才七岁,刚勉强掂得动长枪,裴家人三岁练武,姑姑被委派亲自教他武艺,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天材”——天生的蠢材。
裴善英当时最大的梦想便是快些长大,好有力气与这个只大他十岁的女人展开决斗。
白天练武被对方折磨,晚上做梦便是拿起枪将对方利落挑下马,然后对方哭爹喊娘地向他求饶道歉。
有时做梦笑醒,他又憋不住事儿,立马笑着讲给守床的小厮,然后这个梦很快就会在第二天实现,只是跪着哭爹喊娘变成他了罢了。
曾经的日子恍如隔世,裴善英摇着头笑笑,如今长大了,才想起幼时的可笑。
只可惜斯人已逝。
他叹口气,如今看着这个与当初姑姑年纪相仿且极为相似的脸,裴善英也有些唏嘘,还好当初二妹没有同意让她代嫁,是他思虑不周了,他明明可以选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看着她的样子,绝非善类。
这倒也无妨,自小在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又有几个好人,只要别把心眼用在自家人身上,裴善英愿意多护着一个亲人。
看着两人聊得热切,二妹总归是个姑娘家,女儿家之间还是话多些。
直到裴善英提醒,两人才不情不愿的分开。
临走时裴善英笑话她两句,顿时哄笑一堂,很快拉近了几人间的距离。
李雁回的心里从未如此温暖。
人走后,小道姑添了几块碳,又将褥子铺在脚踏上,躺下。
“你很开心。”她肯定的语气。
李雁回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于显露了,摸摸脸,解释道:“都是母亲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况且他们对我很好,不是吗?”
她问道。
小道姑不语,在想是否要将在门外听到的事情告诉她。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嗯?”
李雁回心情很愉悦,话也主动变多了:“白梅,如何?”
不由得想起院中那株白梅树,小道姑点点头,她不在乎名字:“很好。”
又道:“你给我取了名字,那你以后去哪都会带着我吗?”
李雁回思索一会儿,认为自己有必要为对方的非自愿还俗负责:“嗯,会的。”
白梅敛下眸子,嘴角微微勾起。
取了名字,两人鲜少的聊了起来,主要李雁回起不来,她想知道府中的事。
“这几日在府中打听到什么新鲜事吗?”
“好像他们在等皇帝的赏赐。”
“赏赐?难不成陛下还未曾给将士发放赏赐?”
“是。”
李雁回倒吸一口气:“天老爷啊,这可是一群为国征战十几年的将士,满心欢喜的回京领赏,结果被晾了这么久,他们也愿意,京中是否有暴动?”
“没有,裴姑娘和裴侯每日都去军营。”
“那就好,别的呢?”李雁回长吐一口气,接着打听。
“裴姑娘似乎要嫁人了。”
李雁回瞬间坐起来,这可是件大事,为何刚刚表姐不亲口告诉她:“你确定你没听错?”
“没有,只是陛下还没降旨。”
看来不着急,转念一想,李雁回觉得自己有点太多疑了,这种好事何必瞒她,肯定是忘了说。
“嫁与谁?”李雁回快速问。
“景王。“
李雁回愣住,景王这人她幼时远远见过,小小年纪便长得惊为天人,虽与当今陛下都为贵妃柳氏所生,但容貌才学都是上上等,只可惜无心朝政,当了个闲散王爷。但由于自小受尽宠爱,性子自然也刁蛮些,烟花柳巷更是常客,京城纨绔无人敢出其右。
表姐嫁与他,李雁回着实有些为表姐捏一把汗。
可裴家归京许久,想必也略有耳闻,舅舅竟然也同意。
“真的会嫁过去吗?”李雁回失落的,自言自语的嘟囔,裴家如此护短,怎会让亲女儿嫁给那种人,她与表姐投缘,更是不想表姐嫁给那种人。
白梅的话打断她的思绪:“不一定是她嫁过去。”
“?”
“他们有计划让你替她嫁过去。”
一句话如破石般轰然砸在她的耳畔,李雁回愣在原地,瞬间浑身如坠冰窟。
李雁回颤着嗓子,直接否认:“替嫁这种事岂敢乱说,且我又刚来几天,一定是仆人以讹传讹。”
白梅接下来的话戳破了她最后一层保护:“我亲耳听到的,就在去告诉他们你醒了时,在门外听到的。”
“哈。”泪水从李雁回的手缝划过,这次的痛似乎比父亲当初的驱赶更令人揪心。
明明刚刚还都在关心她,明明这里就是母亲告诉她可以护她一生的地方。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保护她。
只有她自己。
从小声啜泣,到再也控制不住崩溃大哭。
良久,直到光透过窗缝照到床上。
李雁回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直直的躺着,眼底再次恢复了以往的漠然。
“好天气。”李雁回转头看着窗外道,明明是充满朝气的话,可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如同脱了线的木偶。
裴芳英一大早便过来了,李雁回笑着看她,可她总觉得这个表妹好像变了个人。
没工夫想那么多,裴芳英道:“今日若是无事,便呆在院中,不要出门。”
若陛下今日降旨,府里势必要忙前忙后,万一冲撞了病人,且府内之人都要出门领赏,装扮起来又是折腾,所幸先别出院门了。
李雁回笑着应下,说顶多去除非厨房侍弄一下。
厨房在后院最角落,而送赏公公顶多从正门走到主厅,裴芳英便没再说什么。
人走后,李雁回瞬间冷下脸,朝白梅道:“将我的狐裘拿出去典当了,去成衣铺挑选一身最贵的衣服来。”
白梅知道狐裘时李雁回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有些不情愿,但看到对方凌厉的视线,最终还是抱着衣服从后门离开了。
再有两日便是年,出来采买闲逛的人尤其多。
“你没长眼啊!”一个壮汉朝着路人吼道,对方背着背篓,一转身,将他摆在一旁的商品大半都刮掉在地上,脏的脏,碎的碎,无法再卖了。
“谁让你非摆在这儿,这里的摊贩都是交了钱的,你交了吗?”
壮汉嘴笨,被对方一连串话怼得面色涨红,眼见旁边都是瞧笑话的。
最终闷声憋出一句:“我是随军刚回来的,不知道这些。”
妄想对方能对将士有几分敬重,可对方丝毫不信。
“还随军刚回来,你要是随军回来,大把的赏赐都花不完呢,还在这儿摆摊。”
一路人附和:“哎,可能真是随行军。别忘了,圣上压根就没赏赐他们。”
另一人道:“是不是打了败仗回来的啊。”
一说这话,男人瞬间急了:“我们胜了才回来的!不然为何在那里打了十几年。”
“那我们哪知道啊,又无法亲眼见到,要是赢了,陛下怎么可能是这样对你们呢。”
附近的随行军凑过来,和路人发生了争吵,不知谁先动了手,有人大喊军爷打人啦,有几个则去军营叫人。
直到场面无法控制,裴芳英才知道这件事。
立马快马加鞭赶到现场。
南面酒馆二楼,看这次好戏的最佳观景台,男人披着大氅,一把合上扇子。无人知道他为何大冷天要拿把扇子。
但也无人敢提出置疑。
赵景琰轻哼一声:“好声好气跟你们通气儿你们不听,今日,我就让你接不下那个旨。”
对着窗边的男人命令道:“闹得再大些,费工夫找这么些戏子,可得让裴家多吃些苦头,让他们知道,我家的赏赐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说完,狠狠一拍桌子,由于太痛,打量一圈人没人看他,收到桌下心疼地揉了揉。
“怎么了?”裴芳英驾马而至,问道。
见裴二将军来了,壮汉立马说明事件原委。
说来说去,是那位百姓先惹的事,可若都是寻常百姓倒方便解决。
可如今——,她看着壮汉,命令道:“道歉。”
没有丝毫犹豫,壮汉看着对方:“抱歉。”
一起从军营中过来的随行军无一人说不,反而是几个百姓又开始挑事:“将士被欺负,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将士的?”
话落,对裴芳英的谴责瞬间从四方涌起。
柳二白看着这一切,回头看赵景琰:“咱们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赵景琰不语。
壮汉想说什么,被裴芳英用眼神制止,紧接着举起马鞭,交谈的声音逐渐变小。
裴芳英道:“我知道你们对此次凯旋颇有疑惑,我要说的是,我们赢了。”
“二十万琞朝儿郎在西北打了十几年,在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过了十几年,芳英自出生便在那里,未曾体会骨肉分离之痛,可这些将士,他们的亲人都在远在琞朝,有多少人是出门前父母尚在,归来后家破人亡!
“裴家老少,去时三十一人归来时仅剩我们四人,母亲和外祖一家更是无一人生还。”
“可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阒、辽两国扰乱边境数十年,甚至试图带兵攻入,实乃我朝心腹大患!如今,我们收了阒国,灭了辽国,打了胜仗,国库充盈,百姓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这就够了。”
几个人窃窃私语:“是啊,听说裴小将军还残了,以后路都走不了。“
“裴小将军的英勇当初可是传遍了京城,真是可惜了。”
男人看着面前低头梗着脖子红了眼的壮汉,想必他就是那个再也无家可归的将士。
上前搂住他的肩,道:“兄弟,什么也别说了,刚刚是在下错了,如果你愿意,咱俩结为拜把子兄弟,这个年去我家过,吃我娘包的饺子。”
立即有人附和道:“就是!京城这么多人,还能让这些有功之人没处过年不成!”
说着,百姓便开始热情的要拉将士回自己家吃饭。
只看得见一群人来回推搡。
赵景琰还得瑟的描绘自己的宏伟蓝图,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柳二白看着窗外,突然大叫一声道:“快来快来,又打起来了。”
“哪哪哪?”赵景琰立马凑近来,可大家都想看,没人给他让地儿,只能硬挤,突然用力过猛,从本就只有半人高二楼摔了出去。
所幸外墙有一小段落脚的地方,紧紧抓着窗边,不至于掉下去。
“表哥!别慌!我来救你——”
赵景琰刚想说自己可以爬进去,不需要来救他,但对方已经冲了过来,且用力过猛,大脑门直直撞上他的鼻子。
“啊!”惨痛的一声呼叫。
这!是悲惨的一天。
这!是难忘的一天。
这一天的悲惨足够赵景琰用一生来淡化。
甚至暮年,还时常在半夜盘桓于脑海,尴尬致醒。
血从两个鼻孔缓缓留下来,鼻尖白嫩的皮肤被柳二白撞得立马发青,然后发红,像戏台上的丑角。由于慌乱,他的手脚向空中乱抓乱蹬,衣衫凌乱,如同景王府里养的翻不过身的王八。
此刻,他便以此种极端异样且可笑的姿态,躺在裴芳英怀里。
二人对视,离得极近。
越过她,他看到了柳二白的脑袋快速缩了回去,然后似乎听到了对方的笑声。
裴芳英本来在欣赏这副暖心的场面,听到头顶的叫声,正要抬头看,突然一个人落在她怀里,着实令她有些讶然,但很快调整回来,语气淡然,掺杂着几分像对待寻常百姓的担心:“你没事吧。”
“啊、啊!没、没事,本、本小人就先告辞了,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话落,不待裴芳英回话,赵景琰立即从马上出溜下来,飞也似得逃了。
看着慌乱的背影,裴芳英疑惑摸摸脸,她有这么吓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