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桑随在清晨六点的时候就醒了。她习惯了临川高中的作息时间,这个点就已经睡不着。
她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家里静得听到客厅挂钟的嘀嗒声。
简单洗漱完,桑随从冰箱里拿出吐司和牛奶,学着昨天谭蕙玉的样子把吐司放进烤面包机。烤好的吐司散发着焦香,她挖了一大勺花生酱抹上去,又热了杯牛奶,这是她来榕城的第二天早餐,和昨天一样。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花生酱黏在口腔上颚,吐司烤得有些干巴,但她还是吃完了,她不习惯浪费粮食。
七点半,家里人陆陆续续都醒过来了。桑致远随便吃了个清水蛋,带着桑迟准备出门。桑迟身上穿着崭新的校服,书包斜挎在肩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爸。”桑随站起身,喊了一声。
桑致远一边换鞋一边说:“你今天跟你妈去商场买几件衣服。明天再去学校,我都跟老师说好了。”
桑迟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先一步出了门。
桑随应了声“嗯”,重新坐回座位上,防盗门“咔哒”一声关上,她面不改色地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回头看见谭蕙玉敷着面膜走进卫生间,待了几分钟后走出来时,谭蕙玉脸上的面膜已经不见了。
桑随把碗筷收进厨房,走出来看向谭蕙玉,“妈,我烤了吐司面包。”
谭蕙玉点了点头,走进厨房拿出一块烤吐司,咬了一口,秀眉皱成一团,“你这烤得也太焦了,怎么吃?”
“我温度设得高了一些。”
谭蕙玉把烤吐司放下,“让小迟去烤面包都不会烤焦。”
桑随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她懒得反驳,也不想去解释什么,戴上耳机准备上楼。
谭蕙玉喊住她:“别上楼了,待会儿带你出去转转,帮你换件新衣服。”
桑随脚步停顿住,深呼吸一口气:“哦。”
谭蕙玉简单吃了点早饭,便带她下楼,准备前往榕城最大的商场。
桑随没有来过榕城,说实话她也是真的想好好逛一下这所城市。
刚下楼,便遇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只是唇色有种病态的白。桑随并不认识她,谭蕙玉倒是和对方笑着打了声招呼。
桑随正在心里默默思量着是否需要跟那个女人打声招呼,她们便结束寒暄,谭蕙玉拉着她离开。
没走出几步,谭蕙玉有些不满地看向桑随,“你刚才也不知道打声招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会教孩子。”
桑随抿了抿唇:“我都不认识她。”
谭蕙玉恨铁不成钢:“不认识叫声阿姨也可以啊,别人以为我不会教孩子,教出一个哑巴。”
桑随无言以对。
正当她以为谭蕙玉跟刚才那个陌生女人是什么要好的关系时,却听到谭蕙玉又说:“她女儿也是你们学校的,到时候你要努力点学习,别被人瞧不起了,至少成绩比她女儿要好一点才可以。”
“我不想跟别人比。”
谭蕙玉说:“没说要你跟别人比,我只是觉得我的孩子不可能比那种人的孩子更差。”
没等桑随回答,谭蕙玉又说:“难道你想比别人差,让别人看不起吗?”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才不会这么无聊,因为你成绩不好就看不起你。
桑随坐上副驾驶,扭头看向窗外,默默地想。
商场很快就到了,十几层楼高,比临川的商场大不少。
“随便看,喜欢什么就试试。”谭蕙玉随手指了指商场里的衣服。
桑随在一家店前停下,衣架上挂着一件浅黄色的上衣,下身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牛仔裤。
“这件太素了。”谭蕙玉摇头,“年轻人该穿得亮眼些。”
又逛了几家,桑随看中的衣服,谭蕙玉总能挑出毛病。不是款式太旧,就是颜色不衬肤色。
谭蕙玉有些嫌弃地端详桑随的脸:“妈妈也不是没给家里寄钱,你的脸怎么会晒得这么黑呢?感觉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不好看。”
“妈,您看着选吧。”桑随终于说,“我都行。”
谭蕙玉皱起眉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衣服是穿在你身上的,总要你自己喜欢才行。”
桑随本来想反驳,但张了张唇,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干脆直接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最后谭蕙玉选了几件当季新款,桑随试穿时,导购员夸张地称赞:“阿姨眼光真好,这件特别衬您女儿。”
桑随看着镜中的自己,身板很瘦,脸上没有一点肉,衣服很合身,但她不喜欢。不过谭蕙玉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她的皮肤确实很黑。
这叫做很衬她吗?
桑随抬头看到导购员脸上难辨真伪的笑容。
买完新衣服,谭蕙玉又带她逛了精品店和生活用品店,内衣袜子防晒霜保湿霜,都给她买了。
结账的时候,桑随瞥了一眼收费单,上边的数字已经早就超过四位数。在她身上花钱这件事上,谭蕙玉倒是舍得。
那晚桑随很早就回了房间,把新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
桑随把防晒霜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盯着看了许久。
而后又拿出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莫名想起今天谭蕙玉对她说的那句话。
自卑感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第二天,桑随便要去榕城一中报道。
初来乍到榕城,她其实对环境很陌生,但父母工作忙,没空请假陪她过来办手续,她便自己导航,独自坐上前往榕城一中的公交车。
早高峰的车厢像个沙丁鱼罐头,她被人群挤在中间,动弹不得。
就在车子摇晃着进站时,她瞥见前门方向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衬衫,清瘦的侧脸,像极了梁逢。她踮起脚想看得更清楚,那人却已随着人流下了车,消失在站台熙攘的人群里。
她很快在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
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在车上遇见“梁逢”?
估计只是她眼花。
榕城一中比想象中还要大。
校门口种满了柠檬树和橙子树,青涩的果实掩在绿叶间,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她循着导航找到办公楼,在三楼的政治组办公室前停下脚步。
“请进。”里面传来温和的女声,正是桑随新的班主任袁颖。
桑随推开门,一眼看到了坐在办公椅上的袁颖。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中等,她的眉毛修剪得很整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神色温和的眼睛。
“桑同学。”袁颖抬头看向桑随,抬了抬眼镜,“刚来榕城还习惯吗?”
桑随规矩地站着,回答也是中规中矩:“还行,挺好的。”
袁颖笑了笑:“那就好,在这里签个字就行了,学费你爸爸已经在网上交了,待会儿让我们班长带你去教室,顺便熟悉一下学校。”
桑随一听,这才注意到正站在不远处的窗边等待的男生。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很干净的长相,黑框眼镜,校服穿得一丝不苟。
“你是桑随吧?”男生微笑着走上前,“我是宋时樾,也是我们班班长。”
桑随点点头:“麻烦你了,宋同学。”
“不麻烦。”宋时樾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走吧,我们先去领教材。”
他们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宋时樾很健谈,一路给她介绍:“这是实验楼,理科课都在这边上。那边是艺术中心,音乐教室在顶层。”
桑随安静地听着,目光打量四周。
榕城一中真的很大,建筑又新又漂亮。
“教室还没到吗?”她忍不住问。
宋时樾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你傻呀,现在是上课时间,多逛一会儿就可以少上一会儿课。”
桑随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也忍不住笑了。
高一(7)班在走廊尽头。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喧闹声。宋时樾推开门,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桑随身上。
“这是新同学桑随。”宋时樾介绍道。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伴随着窃窃私语。桑随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深呼吸一口气。
“大家好,我叫桑随,桑叶的桑,随便的随。”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临川人特有的软糯口音。
后排传来几声轻笑,几个男生凑在一起聊天,声音压低:
“白期待这么久了,感觉转学生挺普通的啊,还以为是大美女。”
“眼镜挺土的,而且看起来有点黑。”
桑随假装没听见,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宋时樾正好坐在那群男生身边,低声警告了一句:“章达,别这么说新同学。”
章达开玩笑:“哟,刚来就维护新同学,怎么,你喜欢人家?”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宋时樾面无表情。
“真是没有幽默细胞。”叫章达的男生耸耸肩,吐槽了一句之后,就没再说话。
桑随的座位安排在倒数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她的同桌叫赵言淇,留着短发,身材高挑,像个假小子,她的五官长得很好,皮肤也并不算白皙。
说实话,桑随很少在榕城看到跟她一个肤色的女生。
在桑随打量赵言淇的同时,对方也在看她。桑随很瘦,裸露在外的皮肤是健康均匀的小麦色,齐肩的短发,厚重的齐刘海和眼镜,看起来很乖。
“我叫赵言淇。”大概是以后就是同桌了,赵言淇主动开口拉近关系。
“桑随。”她跟着自报家门。
两个人随便扯了几句,但大概还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陌生了,最后感觉越说越尴尬,再加上上课铃声打响,物理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两个人便干脆就此结束了对话。
即使下课了,她们也没有再主动找对方说话。
物理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
结束这节课,便是午饭时间,教室里的学生一听到下课铃声,就飞速跑向食堂,像饿死鬼投胎。
赵言淇和前桌的两个女生都是外宿生,不用和其它同学抢食堂,也不着急离开,悠哉悠哉地谈起八卦来。从最新款的漫画书谈到校门口借书铺里三元借一周的言情小说。
而桑随也是不善言辞的人,没有加入她们的谈话,而是沉默地低头整理自己桌面上新拿到手的教材。
她对学校还不算熟悉,抢饭也抢不过其它同学,还不如等人少了再去打饭。
桑随刚在数学书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教室里的音响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教室的广播里传来一阵轻快的音乐声,午间广播开始了。
"大家好,这里是榕城一中午间广播站......"
一个清朗的男声透过音响传来,桑随的手猛地顿住。
这个声音——
清澈干净,带着少年特有的质感,却又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沉稳。她觉得这个声音很像在火车上对她说"我下一站就要下车了"的那个少年的声音。
音色很特别,极其有辨识度。
隐隐之间,桑随总觉得这个人是他,想要多听几句,但是他只念了开场白,就没有继续说过话,广播里便开始放起了歌。
桑随急需要求证什么,她轻抬起头来,看向同桌赵言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赵言淇,你们学校有一个叫做‘梁逢’的人吗?”
她心怀期待,却听到赵言淇说:“liangfeng?我们学校好像没有这个人吧。”
也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永远都没有这么幸运的时候。
桑随没有再继续多问,转身下楼,也没听见身后赵言淇和朋友的谈话。
贺丽莉:“她该不会问的是梁逢深吧?”
“不可能吧,她会认识梁逢深吗?”赵言淇语气震惊。
乔春朝:“我也觉得不可能,毕竟桑随和梁逢深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桑随走在学校的油柏路上,心里是控制不住的失落。
在她即将走到食堂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梁逢深”,声音很甜,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身旁的朋友捂着嘴咯咯笑地打趣说,“林书宁,你好大胆呀。”
桑随闻声回头,而后便看到了这一幕——
春色葳蕤,连排葱茏的香樟树前,几个少年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驶过,扬起一阵风。
然后,她的目光就落到了其中一个男生身上。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校服短袖,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上衣下摆被风鼓动,向后扬起,带着几分清爽自信的少年气。
他骑车的姿势很好看,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专注又松弛的力道。额前黑色的碎发被风全然向后拂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等桑随反应过来时,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
在这个刚刚开始春心萌动的年纪,桑随只知道,在风吹来的那一刻,她喜欢的人已经有了具体的样子。
桑随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浅遇逢君深寄梦,
心扉自此不关风。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梁逢深。
原来幸运也是可以降临在她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