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宋秦生并不是看见未来。
修士们自踏上修炼之路开始,除了修为的晋升,另外一个重要内容则是悟道。大道玄妙,并不是每一位修士都有机会得以参悟。
绝大多数修士第一次感受到道的存在,一般都是结丹时的绘丹纹环节。这是天道给予每一位达到此境界修士的嘉奖,而在这短暂的悟道时间,修士将自己的所有参悟一笔落至金丹上,留下的道韵多少,则区分了金丹修士们的资质,更决定了他们未来修炼之路的顶端。
——从金丹期开始,天赋资质越好的修士,才拥有不断向上爬的资格,这是一座残酷又现实的金字塔。
而宋秦生……他错过了这重要的绘丹纹的机会。
至于道的玄妙,和悟道时心神合一的奇妙,宋秦生,只曾在自己的师尊的口中闻及一二。
但此刻,古树赠予他的这个奇遇,补上了他失去人生中第一次悟道机会的遗憾。
尽管这两个完全不是一码事。
宋秦生恍若神魂出窍,自空中将地上的景色一览无余,当他凝视地上的某颗树、某座山亦或是某所木屋,他就能知道有关这些事物的所有事情。这些事情并非以一种画面映入他的眼帘,而是以一种概念的形式,深深地烙进他的脑海。
藏身于古树的大能,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宋秦生展示了那堪称惨烈的未来。
人间皇权崩塌,百姓流离失所,各大宗门氏族接连沦落,无论男女老少皆逃不过作为食粮的命运。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秦生看见自己敬重的大师姐护在众人身前战至最后一刻力竭而死;看见自己的三师弟腹背受敌,死不瞑目;看见自己的四师弟被逼无奈,举剑自刎:看见自己的五师妹势单力薄被抢掳作妾,生不如死……
他还看见,从自己结丹之日至身死之时,那极其短暂的三年。
无比短暂又承载着无边苦楚的九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个宋秦生同样在天雷下侥幸存活,同样错过了绘丹纹的机会。他沉默着恢复伤势,又拖着一身伤继续游历,秘境的探索只能说聊胜于无,回到宗门时,师尊已经闭关,毁坏的本命灵剑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师姐的关怀,师弟师妹的问候,他咬牙将自己没有灵韵的金丹藏着捂着。
日复一日的努力修炼,修为还是毫无长进,盼着星星盼着月亮等着师尊出关,结果再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偶然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丢弃颜面抛却自尊带着祈求上门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说,离开的时候还被他派人追杀至死……
而这一切的开始,始自于他那大乘期的师尊饮下一杯拜师茶,修为尽失,被魔族强行掠走无人知。尽管不知道他具体的处境,但从那些乌烟瘴气的说法来看,绝对谈不上好。世间主流说法称他与魔族私通,说他甘心散去一身修为为奴为婢侍奉那该死的魔君,却反被那魔君当做侍宠丢给其他乱七八糟的家伙,从此辗转各个心怀鬼胎的男人身下,欢愉不断,忘了自己的名姓。
宋秦生:……
谁?
谁的师尊?
我的吗?
啊?
真的假的?
无论这是个什么话本都比不上的狗血剧情,但这确实是这场奇遇所展示的真切未来。
刚刚经历一波坎坷遭遇的宋秦生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除了自己的经历,这场被阐述的未来描写的并不详细——虽说他自己的经历其实也没详细到哪里去,只用寥寥几句就一笔带过某些人的一生,只关于宋秦生的师尊晏澈道君沦落风尘的这一段,尤其是写他失去修为的前因后果以及他所遭到的凌辱非常肯定。
且,相当笃定晏澈道君失去修为便是不久后的乱世之始。
受外力阻挠,这场奇遇渐至尾声,待到宋秦生完全退出这玄之又玄的状态时,前后也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一人一树半晌无话。
宋秦生自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还看不出天资如何的普通且修仙无望的新晋金丹修士,没道理这个捉摸不透的大前辈花费这么大的功夫拿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恶心他一下。
沉思片刻,宋秦生转而在脑中思考现在是什么时候,严谨一点,是哪年哪月哪日。
“未来”中提到的拜师仪式在新龙历六八五年八月十五日申时举办,他的师尊晏澈正式收了第六个亲传弟子。而现在,加上他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应当快到或者已经到了八月十三。
嗯——思来想去,宋秦生都算不出来他能通过什么方式可以在两天不到的时间赶回宗门,然后阻止自己的师尊在一个极其严肃的场合吐出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六师弟的拜师茶。
宋秦生长叹一声,无比唏嘘:“会死的。”
各种意义上。
就在此时,古树又有了变化,枝上的绿叶被吹落,飘在空中时慢慢褪去颜色,变得干枯蜡黄,落至地上的一瞬间又湮灭为齑粉,寻不到丝毫踪影。
宋秦生每一次眨眼,树叶就掉一部分,枝干就往下蜷缩高度,一晃神的功夫,古树就化作枯树,生机凋零,神秘不再。
“……前辈?”宋秦生迟疑出声,很意外的不出意外真的没有得到回应。
乌云退去,雷鸣渐息,被遮挡的残月重新洒落自己的光辉,银光抚摸着宋秦生的发梢,一阵轻柔的微风卷落枯树枝头上最后一抹颜色。
叶子在空中悠悠打了一个旋儿,一道难以被肉眼看见的身影从古树中蹿出上前拥住宋秦生。
那是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跨越时间的长河,带着无尽的思念,却不带丁点重量,还没来的及感受人体的温度,就这么随风而去了。
不等宋秦生反应过来,他面前的那株枯树一直往下缩,树体像是蒙了一层灰,越来越暗,越来越淡。
“轰”地一声,最后一道雷劈了下来,正中枯树。树干从中炸得四分五裂,飞在空中时又化作粒子直接消散,被劈中的地面闪烁出莹莹微光,再慢慢减退,展现出树根底下的真实模样。
曾经这里有一棵树,树里好像有一个人。倘若宋秦生抓住一个人带到这里,说上这么一句话,大概会被认为脑子坏了。
因为这里没有树,更没有人,松软的土地上只有一个被雷劈出来的拳头大的凹陷,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白花花的蛋。
“……蛋?”宋秦生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意将他拉扯回现实。古树早已寻不到踪迹,但面前出现得十分突兀的蛋却是货真价实。
被雷劈了以后完好无损的蛋当然是个好东西——尽管刚开始宋秦生以为这是个白色的种子或者是古树的根。
直到他弯腰拾起,才发现它触感温热,还很识趣地晃动几下。
就是这蛋似乎有点营养不良,有点小,比鸡蛋还要小两圈。
宋秦生将蛋放到储物戒里,单独为它划拉出一块区域,还用自己的备用衣物把它包起来,生怕其他东西不长眼地把蛋给弄破了。
一应事务处理完毕,宋秦生长舒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暂时放下来,一瞬间手脚就没了力,整个人直愣愣地倒下来。
“痛!”宋秦生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于是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倒下,望着灰蓝的天空思索人生。
只不过一旦开始认真的思考的话……
宋秦生忍痛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硬生生打断自己不受控制的思维——白痴,想点正经的,好端端的,想师尊干什么?!
“虽然现在还在赤州,秘境的入口一直开放,但要从这里出去,再回宗门,全速前进大概要十天,十天啊……”
十天之后都是八月二十三了,师尊在八月二十一就开始闭关了。
“传送符早就用完了,灵剑也断了,”宋秦生灵识探进储物戒,盘算着自己身上带的东西,“恢复的丹药,啊,全都用完了。怎么还有个镜子,五师妹的花头绳怎么在这里?”
“啊,有了!还有一张传讯符!”宋秦生喜不自胜地把这宝贝掏出来。平常这玩意儿十分鸡肋,毕竟它的用处是以使用者的灵力为驱动力往目的地飞,范围还限制在十公里以内,唯一的亮点在与它能开口说一句话,二十个字以内。
不过它还有一个问题是,这玩意儿不仅不一定能飞到准确的位置,它还可以被半路拦截!
那这么说起来……宋秦生干笑一声:“哈哈,好像还是个废物。”
十公里,秘境都离不开,是能指望去朔玉门的师姐突然压制修为来这个破地方转转,还是说这里突然有了宝贝吸引了云游的三师弟,亦或者这里有大前辈留下的阵纹拓印把魏知其那家伙给钓过来?
至于师尊,那还是算了,他应该在筹备新徒弟拜师来着,宗门里的魂灯还亮着,除非他突然心有所感觉得自家二徒弟危在旦夕,赶忙过来寻——师尊又不是楼天衡前辈,怎么可能?!
将自己从头到尾的盘算一遍,宋秦生愣是没找到一个回到宗门的捷径,直到他摸到自己腰间的身份令牌。
宋秦生此次出门历练,并没有挂着天衍宗弟子的身份牌,相反,为了途经人间出行比较方便,他都是使用灵兽令伪装的身份令牌。
灵兽令,顾名思义,号令灵兽,捏碎令牌后,天衍宗培育的灵兽都会心有所感,这玩意儿对其他天衍宗弟子来说挺难得到,毕竟,灵兽培育的成本极其高昂,各个都跟祖宗一样是被供起来的。除了宗门奖励,想得到灵兽令,只能求灵兽们亲自给。而且就算捏碎了,也不定有灵兽纡尊降贵愿意过来瞧瞧。
不过,最后一个问题难不倒宋秦生。
他当即快乐地一把捏碎腰间的令牌,躺在原地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一只大白鹤从天而落。
“大白!”
名为大白的白鹤扇动着翅膀停在宋秦生身边,弯下修长的脖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腰上还挂着一个包,应该是出门正巧路过这边。
宋秦生抬手摸摸大白的头,语气轻快:“大白,我得赶紧赶回宗门,可以吗?”
大白挥着翅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继而叼起地上的宋秦生精准扔到自己的背上,昂着头长啸一声,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