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可以被搁置得多远,梅根不知道,但在从现在倒推到过去的整整两年里,她一直在极力避免想起那噩梦似的一个月。
围剿、平安会分崩离析、苏珊娜替罪、被魏尔肖打晕带走。
一连串的变故,就像命运投掷而来的巨石,把人砸成血泥。
在魏尔肖雇来的马车上醒来的时候,梅根睁开眼,首先冒出来的想法居然是:哦,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至少对于她,梅根,来说,从十四岁开始,2这个数字就变得极度不吉利。
每隔两年,总会有一次劫难。
而且一次比一次严峻、艰巨。
十四岁那年,她遇到了四岁丧父之后的第一件倒霉事,在一次乡村庆典中误伤了一个人——踩踏,她也不想的,但事情就是发生了,她一脚把对方的腿踩断了,由此赔了一大笔钱。
好在对方是很讲道理的村民,并没有过度为难,对于梅根和玛雅来说,勉强可以算得上破财消灾。
但这件事使她们原本就不算宽裕的经济雪上加霜,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儿,而且一直没有再嫁,如果不是卡朋蒂拉是一个木匠聚落,而玛雅又恰巧和亡夫学过一些手艺,能够做帮工,恐怕还真难一个人把梅根带大。
毕竟木工活儿都还算轻巧,如果是需要一把好力气的工作,比如耕种,比如打铁,恐怕就算是坚强的玛雅也将无可奈何。
而人生是一个连环,也许就像某个生物学家曾经宣言的那样,一只精灵岛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埃索斯帝国的一场龙卷风。
十四岁的变故花光了玛雅的积蓄,梅根不得不终止她的木匠生活,转而到修道院去谋一份职业,以更高的收入来平衡家庭的负向收支。
哦,也许这又印证了另一个道理,学到的知识总是会作为一笔隐藏的财富,静悄悄地存在于那里,直到某一天给人一个惊喜——我是说,梅根得到得到这份新工作绝非偶然,她在儿时休闲的时候跟着一位从优赛纳来的客人学习过机械相关的东西,而且她生性聪明,能够举一反三,把木工和机械结合得很好。
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客人其实大有来头,但当时她也只是把这当作一个小小的爱好来培养,仅此而已。
说远了,总之,当时还是如假包换的小梅根的梅根就这样在修道院担当着建筑与设施维护的工作,这是超乎常人想象的,毕竟她是一名女性,众人眼里的“家庭天使”,但是一来悲惨的身世和故事总是更容易打动善良的神职人员,二来她毕竟是那位“大人物”的传人,总之,在某个暖融融的午后,她就这样住进了修道院里。
修道院的工作很清闲,毕竟只是乡下,一个小地方,很多设施甚至是新近从优赛纳、或者别的工业城市运回来,新得锃亮,换句话说,远远不到需要梅根上手修理的时候。
作为半个闲人,梅根就这样在修道院过上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不过她很灵巧,手也是,脑子也是,总是在修道院不计回报的帮工。
某一天她帮花匠打理花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恢弘的音乐声,但并不悦耳,像是一个人愤怒地敲击着键盘而没有任何技巧,不过这音乐声很快戛然而止,旋即是一阵喝骂的声音响起。
在这里工作多年的老花匠见怪不怪,摊了摊手:“一定是多萝西。”
“多萝西?”梅根问。
“是的,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修女,总是趁着大家忙碌的时候去碰管风琴,要我说,被神父责骂,也是她活该。”花匠手舞足蹈:“弹奏恢弘圣歌的怎么能是一个小姑娘?”
梅根其实不赞成,她想和花匠争论,但想到到手的高薪,还是忍了,只是第二天该到去帮花匠干活儿的时候,她没有去,而是来到了礼拜堂。
她原本只是打算碰碰运气的,但没想到,还真让她碰着了,没等多久,一个脸蛋圆圆的修女露了面,从礼拜堂的小门偷偷进来,坐到了管风琴前。
梅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正当圆脸修女就要弹奏第一个音符的时候,梅根忽然出声:“多萝西?你是多萝西吗?”
圆脸小修女吓得跳了起来,无助地四望,梅根看她找不到自己的样子有些可怜,这才从管风琴阁楼三两下借力翻下来,下来一看,圆脸小修女已经看呆了。
梅根知道自己的样子像个蜘蛛,尤其不像个淑女,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很灵活,不是吗?
见圆脸小修女不回话,梅根挑了挑眉,又问了一遍:“你是多萝西吗?”
“我是。”她终于回答。
“为什么偷偷弹管风琴?”梅根问。
听到这个问题,多萝西的目光从惊讶变为警惕,甚至可以说不善:“你也觉得女孩子不可以弹管风琴吗?”
梅根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莞尔一笑:“不,当然不是,事实上,女孩子甚至可以当修理工。”
虽然没有自报家门,但闻弦音而知雅意是每一个人都应该熟练掌握的技能,多萝西立刻反应过来,眼神一下子亮了,惊呼道:“你是梅根!”
“我听过你的事,我很崇拜你。”那种戒备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羞涩,多萝西笑着看梅根。
梅根知道多萝西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也许这个修道院里每个人都不会赞成她的出格,但只有自己可能成为她的同盟。
没有什么原因,如果一定要有的话,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是会想要狠狠砸管风琴的人。
她们就这样闯进了彼此的生活。
让我们再次强调一遍蝴蝶效应的伟力,这时候的梅根远远不会想到在两年后——她的忌数年会发生什么事,而对于这时的梅根来说,显而易见的,在可见的未来里,她会和多萝西成为好朋友。
当然,这预测应验了,除了应验的预言,还有一件超乎所料的事。
她们越界了。
是的,越界,物理意义上的。
梅根很早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很幸运的,她有一个玛雅这样的好母亲,面对女儿的怪癖,玛雅只是让她藏好,别被人发现,如果到时候为世不容,自己这个没用的寡妇可没法搭救她。
但很可惜,小时候的梅根并不清楚人心险恶,记下了这句话,却没领会其中的深意,以至于知道多萝西也是同道中人的时候,她们越界的速度比火星撞地球还要快。
那是很幸福的两年,幸福到此事败露的时候,梅根根本不敢相信多萝西竟然会对自己张开獠牙。
被发现、被抓起来、被指控渎神、对峙,一直到这个时候,梅根都还以为这是两个人即将共同面对的事。
但多萝西被允许开口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是她勾引了我!”
她声泪俱下,甚至跪在神父脚下,非常识相地忏悔。
梅根有些迷蒙,仔细端详多萝西的时候才发现在这仅有的两年时间里她出落得有多么好,圆圆的脸盘子变得尖窄,眼睛呈现一种虚假的清澈,梅根不明白圣主究竟在不声不响之中教会了多萝西什么,但是,也许是蒙圣主的恩赐,曾经在礼拜堂那个用力敲击着管风琴的少女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或许这就是“驯化”的意义,没有人教导她的时候,她会用尽一切力量怒吼,但在经受过完整的教化之后,看吧,就像现在,她正在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于是梅根度过了黑暗的、地狱一样的一周。
她无疑是根硬骨头,能熬得下所有拷问,但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由于多萝西的背叛,她不能再发声。
或者说,她的发声不再能够取信于人,在这件事情上如果一定要有一生一死,那么抢占先机的那个一定能够在最大概率存活。
最后梅根还是不得不承认了,是她先“勾引”了多萝西,是她目空一切,是她渎神。
这样的事实在是令人震惊,同性之间的感情还是太超过教会的底线了,如果这事被完完整整上报,教会也许会判处梅根绞刑,那样也就不会再有今天的梅根。
但她这些年结下的善缘帮了她的大忙,更重要的是,正如我们前文所述,卡朋蒂拉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木匠群落,封闭的环境容易集中产生狂信徒,也可能集中产生伪信徒,卡朋蒂拉正是后者。
大家都在名义上笃信圣主,也只是在名义上笃信圣主。
没有人想故意为难梅根,他们从小看大的梅根,他们关心照料的梅根,他们深深喜爱的梅根,于是,随和的教区牧师和随和的庄园贵族把这件事按了下来,他们只希望能净化梅根,最好梅根能够嫁给村落中的随便谁,证明自己迷途知返即可。
哦,天哪!梅根听到这“判决”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这可太可笑了!
让一个天生喜欢同性的人以扭曲的婚姻宣誓,和让一个虔诚的教徒以杀人来投诚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