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宝跟电线杆一样挺直腰背杵着,一脸难色地等待邓亚明给他批复下文。
当初想着尽所能的离家远点,来了这儿,两年多来没有余钱去交际,他身边只有同事。
餐厅散伙,相熟的同事回了老家的,北上另谋发展的,一个个都走了,眼下这座城别提对他多陌生了。
不过是刚成年的岁数,在餐厅工作时同事都照顾他年纪小,相处氛围好,没经历过太多,他潜意识里无比想要抓住邓亚明这根稻草。
邓亚明则跟没听见似的,从沙发另一侧走到落地窗前,在花架上端起一盆多肉捧在手掌心,沿着多肉叶片一寸寸地触摸。
柳宝心里清楚,想要什么都得自己争取,只要愿意开头,那成率有百分之五十,不做就是零,零就是失败。
争取是贪婪吗,要羞耻吗,邓亚明赶明儿因为他恬不知耻这件事怎么看待他,那些都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柳宝自己。
由于赔了五百块钱的导盲杖和花了一百多块钱买菜,柳宝出了这个门,不用因为口袋空空惶惶然而一筹莫展,这才尤其重要。
和活下来相比,和吃住无忧相比,那些停留在意识层面的东西太无足轻重了。
柳宝追了过去,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我很勤快的,眼里有活,你每周都要请阿姨打扫卫生,还要付钱给她,索性你留我下来吧,我不要钱,我还会做饭呢,我学过的,手艺很不错的,你觉得是的吧?”
他里暗暗想着,那桌子菜他没吃到三分之一,怪不得邓亚明块头大呢,饭量也是和身形匹配的。
“然后吧,我只要打地铺就好了,我不怕热,不会开空调浪费电,风扇都可以很少吹,我挣钱了给你付房租,好吗?”
柳宝说完一长串,直勾勾盯着默不作声的邓亚明,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呢,可他只能看到黑乎乎的墨镜镜片隐约有着自己。
察言观色这个技能没法用在邓亚明身上,没有眼神给他,一点苗头都看不到。
这比十五岁那年闯进餐厅洗碗,后厨的员工意味不明打量没有工作服的他时还要紧张。
他就跟要被杀头的死刑犯一样,看不到脖子上的砍刀何时落下。
长痛不如短痛,他一气呵成又说:“可以吗?我不会乱讲话了,等我找到工作,我可以把身份证押给你锁起来。”
邓亚明食指敲了下中指:“我要你身份证有什么用?”
说话了,柳宝觉得有机会了,咧嘴一笑:“你也许会担心我偷东西呢。”
邓亚明浑不在意的语气:“跟那个保洁一样?”
“你知道!”柳宝惊讶地张大嘴巴,简直不敢置信,偷东西不是一件被谴责到狗血淋头的事情吗。
“那你为什么不解雇她?”他说完,似乎想到什么,立即抿紧唇。
这算不算不能干涉的事,柳宝捂住嘴巴阻止自己的口不择言。
他在做准备要被呵斥,却听到了邓亚明第二次对他说话一句超过二十个字。
“她胆子不大只是贪图小利,那些对我来说不痛不痒,但她不敷衍工作,对比下来,我选后者。”邓亚明停顿一会,继续说:“她的野心要是养大,我会考虑的。”
在认知停留在对是对,错是错,一切界限分明的年纪,柳宝第一回置身在成年人应有的权衡利弊之中,他有些错愕。
双方好久都没讲话,邓亚明率先打破僵局:“你第一句问的什么来着?”
“你愿意收留我吗。”已经不认为邓亚明是同龄人了,感觉会被看穿倒不如真诚些,柳宝直截了当说:“其实,是我没有地方去了。”
邓亚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宝跟班里最听话讨巧的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样板正:“柳宝。”
“柳宝。”邓亚明重复了一遍,继续问:“珍宝的宝?”
柳宝挂在脸上浅淡的笑意逐渐消失,甚至连话都不愿说了,只点了点头,可邓亚明看不见,他只好勉强自己回答:“是。”
从他认识“宝”这个字起,他就不认为他名字是掌中珍宝的寓意。
爸爸妈妈肯定没有因为给他取名绞尽脑汁地翻字典,兴许就是小宝宝的意思,柳家多了一个小婴儿的随意。
柳宝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人情世故他该懂了,忽略不答就是委婉拒绝,他不该浪费邓亚明的时间跟他客套。
“我先走了,打搅你好久了。”他把攥搓成圆条的二百块钱塞邓亚明手里,拖起两个行李箱。
时间还早,趁着公交车还在运行,他要找到一个比青年旅舍更划算的落脚点,现有的存款让他退而求其次,能拉隔帘合租的平房棚户区。
邓亚明依旧面朝着手上那盆多肉,只脑袋往身后侧了侧:“急什么,试试吧。”
柳宝微微一顿,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他有些笨拙地挠挠脑袋:“好。”
他就知道,老天爷是对他好的,每每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派个好人来拯救他,只有他不害怕敢于争取,哪怕是假装镇定演得不害怕。
邓亚明领着他,大致说了些生活用品、工具的储存位置,告诉他好些不吃的忌口。
柳宝努努嘴,用气声嘀嘀咕咕:“好挑食。”
随后就是接二连三的小家规。
譬如小便用马桶必须要掀马桶圈,冲马桶必须要扣上盖子,不能带任何外人回家,垃圾桶有果皮食物之类必须当天扔......
邓亚明停顿住,思索一会又补充:“抽烟要去楼道,在外边待够二十分钟散味之后才能进门,都记住了吗?”
柳宝正在认真地用指头算“家规”拢共有几条,听到有结束的迹象松了一口气,连忙保证起来。
“邓先生,我记住了,我不抽烟的。”烟多贵啊,他才不抽呢。
他在脑袋里复盘记忆邓亚明列举的家规时,对方突然又问他手机号是多少。
以为是要方便联系,他报手机号一串数字念完,邓亚明手机响在一边,读屏倍速开得飙起,秃噜咕噜的,他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柳宝还在惊诧于视障人士灵敏的听力,自己的手机“叮”了一下。
他下滑通知栏点开支付宝,一个陌生账户给他赠送了亲情卡。
每天三百的额度!
每天三百的额度!
每天三百的额度!
比他攥在手里沾满手心汗那二百块还要多出一百,邓亚明的出手大方让他神出天际。
邓亚明歪了下脑袋,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墨镜:“菜钱。”
柳宝心里的小算盘拨了起来,三三得九,一天三百要买什么样的大鱼大肉才能花完,一个月将近花一万块钱来吃饭,邓亚明是流落民间体验生活的矜贵少爷吧。
谁家一个月买菜钱要花快一万啊,还就一个人吃,保准没去菜市场逛过,估计小葱和蒜苗都分不明白。
他还因为二百还是一百的感谢费扣扣搜搜思忖老半天,不过阔绰的邓亚明也没还他,直接揣口袋里了。他应该给一百就好了,反正在邓亚明眼里,一百和二百应该和一毛还是俩毛没差。
柳宝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思绪理清后,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解绑亲情卡,这样的巨款他无从下手:“这个支出应该我来的,当作一部分房租了。”
邓亚明想起早上把柳宝整个人掂起来的手感没二两肉,吃素的和尚都不至于干巴到这样地步。
“我们的伙食标准大概是不一样的,正餐俩荤一素是最基本的。”
柳宝平稳住呼吸,提问雇主:“蒜薹炒肉算荤还是素?”
邓亚明郑重地思考片刻:“三七分能勉强算荤吧,蛋类加任何蔬菜都算素,晚餐照中午时的份量,但是午饭再多蒸一碗米饭。”
他中午没吃饱,起身想去加饭,饭勺往电饭锅扫了一圈,一粒米都没铲起来,咬着牙控制脾气把锅胆连碗一块扔进洗碗机里。
员工柳宝正听从指挥,在雇主邓亚明房间搬走他床左边的空置床头柜,挪步到健身室的空地摆好。
紧接着,又把阳台一张闲置的木桌也拖到健身室,他有些疑惑:“这也是给我用吗?”
邓亚明眉头微微皱起,真诚道:“你有什么毛病吗,就是智力方面的?”
“没有,没有。”柳宝直摇头。
“那就好,不要明知故问。”邓亚明没什么表情:“自己擦干净,把东西收整齐,我不喜欢太乱。”
柳宝直点头,心底碎碎念,乱你也看不出来,有影响吗,但他久久不能从那张亲情卡的震惊中挣脱出来。
生平第一次,他因为钱太多而愁眉苦脸起来。
邓亚明跟他说,他那能看到支出情况,别给他买些打折不新鲜的,他吃不惯,不够就打电话讲,市场海产品相鲜活要加餐的正当理由,或者市场价调整之类说明情况,他会考虑增加额度。
柳宝听完暗自苦笑,意思是三百不算多,天呐,要知道他一个月的月薪才二千三,菜钱能买三个他做牛做马,还有富余呢。
邓亚明出门前给他录了入户智能门锁的指纹,换鞋时,突然叮嘱他下午别出门。
将近一个小时的“新人入职培训”,柳宝已经被规训成唯老板命无不从的好员工,他下意识应好,
他站在门里:“邓先生拜拜,路上注意安全。”
天近傍晚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不要出门。
家私店上门,送来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还有一个三开门衣柜。
柳宝犹豫要不要开门让人进来,不难猜这是为他准备的,而且邓亚明肯定付过钱了。
依邓亚明出手阔气来看,这俩件家具肯定很贵,他要是走了,那不就闲置了。
他没那么贪心,比起平房棚户区脏乱差的环境,他能在这打地铺简直是天堂。
安装工人见柳宝迟迟不动,赶忙搬出老板交代给他的话:“已经付过款了,货品出门能换不退,你哥哥说款式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接你到店里选,他会补差价。”
柳宝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摆进衣柜里,遥想他在家时,只有一个红木箱子。
柳宝躺倒在安装好有床垫的小床上,他家和大伯家一块住在爷爷盖的房子里,只分到俩间屋子。
他打小就是和三个存粮大仓住在一块,床就是简单地搭了几块木板组成的架子床,晚上睡觉还能听到粉蠹虫吱吱吱地啃床板。
他张开双臂和大腿呈大字把床占得满满当当,心底由衷得开心。
沉浸在喜悦之中太久,柳宝捏了捏自己笑地有些许僵硬的颧骨。
他打了好几个滚,实木床丝毫没有因质量不好、做工简陋而吱吱呀呀的声音。
柳宝盯着天花板发呆,简直跟做梦一样,谁能比他运气好啊。
他挣扎着爬起来,打算去店里找邓亚明道谢,顺便再逛逛附近的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