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 第4章 梦幻泡影

越昶觉得沈青折是个很奇怪的人。

沈青折成绩非常好，但是不听课，安静又古怪，每当他走过，总会分开人群，引起一片寂静。

无关喜恶，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不敢靠近。

他好像和班上的人都不一样。

越昶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沈青折的事情。说他是孤儿，说他原本的家庭其实很好，父母都是高知。后来据说女的不检点，染病死了，男的被绿后极度崩溃，染上赌瘾，欠了一大笔债，又喝多了酒，大冬天掉河里淹死了。

只剩下一个沈青折。

他们说沈青折其实很可怜，过得拮据，所以会出去当雏妓赚钱。

柴荣还说，沈青折喜欢男生。

听到这里的时候，越昶眼皮一跳，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柴荣快速说完这句，嗤笑了一声，掩饰着什么一样说，喜欢男生，恶不恶心……

——

沈青折请了三天假，回来那天大家都偷偷探出脑袋去看。越昶想表现得矜持一些，后来发现完全没有必要。大家都在看。

越昶于是跟着瞟了一眼，发现他的走路姿势不太对劲。

“据说几天前，有人看见他从别墅区那边出来，就是去做那个了……”

“哪个？”

众人一阵哄笑，你推我搡。

“他妈不就是做那个的么，子承母业。”

“可是他真的……”男生做了个下流手势，“特别漂亮。你们回头试试就知道了。”

越昶觉得有点恶心，从后面一人给了他们一下：“滚，他那天是去我家了。”

周围静了一下，然后响起一阵“哦”“哦”的调侃声，“厉害啊越大少。”

越昶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也不解释，旁边有人凑过来问：“仙女咋样，好用不？据说他报价还挺贵。”

他们叫他仙女，只是恶意罢了。可是越昶却觉得很贴切。沈青折身上那种冷淡疏离的气质独一无二，特别像是天上的仙人。

好奇怪，贫穷和肮脏往往联系在一起，可是沈青折为什么可以是仙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想起来那截白生生的腰肢，穿自己裤子还要折两折。

“不贵，小钱。腰特别细。”他说，“别的也就那样吧。太轻了。”

“几天了还回味呢。”

“来了来了，快散了。”

男生们一哄而散，沈青折走了进来，一如既往引来一片安静，他没什么表情地地从门口走到自己坐的位置，靠窗，半身沐浴在阳光里，阳光下的眼珠颜色浅浅的，长长的眼睫也像是变得透明，背后是大片浓郁树荫。

越昶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他的余光注意到，柴荣也一直看着这边，盯着沈青折出神。

——

越昶坐在沈青折的斜后方，很容易就能看到他在做什么。总是在看书，但是永远不是教科书。

课间，他出去了，书倒扣在桌子上。越昶装作无意地过去开窗户，瞄了一眼。今天看的是《快乐王子》。

好幼稚。

虽然没看过这本书，但是从名字就能猜出来，大概是一本很幼稚的童话书。

越昶哼笑了一下。

“快乐王子……这什么破名字？仙女看的？”柴荣也凑近。

三三两两的人好奇地围过来，柴荣把书举起，大声念沈青折停下的那一页：“王子说：你在这儿呆的时间太久了。不过，你一定要来亲吻我的嘴唇，因为我……操，这都是什么？”

他难得有些面红耳赤，一把把书扔回桌上，好像很烫手一样。

越昶得以看见后面半句，“因为我爱你啊。”

“让开。”

一道冷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是沈青折回来了。他站在人群外，手湿哒哒的，好像是刚从卫生间回来。

柴荣看见他，又来了兴致，重新抓着书怼到他面前，啧啧啧：“仙女，上课看小黄书？”

周围人一阵起哄，沈青折闭了下眼。

“……这不是黄书。”

“不是黄书是什么？你看了好练技巧，多挣点儿钱吧？”

沈青折气得发抖，被侮辱的愤怒像是火一样在胸膛里烧着，他想要劈手夺回，但是柴荣一把把书顺着大开的窗户扔了出去，对他挑眉：“抢啊。”

上课铃响了，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沈青折孤零零地站在位置旁边，盯着窗户。

老师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来，扫了教室一眼：“同学们快点回到座位上，上节课——沈青折？”

沈青折已经跑出了门。

越昶看见柴荣好像有些要起身的意思，又忽然闷闷地往回一坐，不知道在想什么——越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站起身，椅子拖出巨大的声音，追了出去。

教学楼那一侧种着高大树木，还有一方趋于干涸的小池塘。越昶粗喘着气跑下楼，看见沈青折正从污泥里小心地捞出来那本书。

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噙着眼泪，好像下一秒整个人就要破碎掉了，偏偏有种摇颤人心的、脆弱的美丽。

……原来美这样虚幻的概念，是可以具体化的。

越昶觉得自己大难临头。

爱情和灾难是一样的。当它降临的时候，人只会恐慌。

他走过去，听见沈青折颤抖着声音说：“这是妈妈之前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像是忽然有了倾诉欲，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它是很好很好的……是讲爱的故事……快乐王子生前那么快乐，死了之后被供在高台上，世界上的苦难看得太清楚了，就算是他有一颗铅心，也会为之痛哭……因为他没有办法对苦难视而不见。”

越昶沉默着，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紧紧的。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他问。

沈青折脸上还挂着泪，打了磕巴：“就是寒假，寒假最后一天。”

“二月二十一，”越昶说，“我记住了。”

沈青折开始有了希望，可是又害怕那只是幻觉。

——

那个拥抱之后，沈青折感觉越昶在向自己靠近，似乎是要跟自己做朋友。而且因为他的靠近，自己的日子变得好过起来，没有欺凌，没有恶意的嘲笑，久违的平静。

越昶对他太好了，沈青折也没有受过别人的好，一些小恩小惠就能让他不知所措，继而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

寒假的最后一天，好像有敲门的声音，沈青折哆嗦着从被窝出去开门，越昶站在外面，把一大捧花推到他怀里：“生日快乐。”

已经很久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了。

说完，就摆摆手走了。

沈青折全程是懵的。

后来想想，其实不如送他热水袋电暖器，或者帮他把电费交了来得实在一点。而且一捧花，对于越老板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可是那是沈青折第一次收到花。

他拆了包装纸，把花一一插在塑料瓶里，只能辨认出有鸢尾和满天星，没有玫瑰。沈青折把花往桌子里面推了推，挨着那个小小的相框，发现相框反光里，自己是在笑的。

他突然想过生日了。

沈青折把橱柜里的半块馒头拿出来，放在盘子里摆好，家里没有蜡烛，沈青折只找到爸爸的打火机，于是点燃，手拿着，火光在相框镜子上摇曳，很温暖的颜色。

他对着爸爸妈妈的照片许了好几个愿望。

第一是要天天开心。

第二是要身体健康，因为他没有钱看病。

第三是要讨厌的人快点转学。

还有一个愿望。

打火机烧得烫手，沈青折把火熄了，放在桌上。

他对相框说：“爸爸妈妈，他对我好好……你们没有说不能早恋，所以……所以……”

沈青折说不下去。

“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可能，”他看向那束花，“可能会有一点吧？”

只要有那么一点，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我觉得我们没有未来，但妈妈说过的，能有当下就好了。我现在就很开心。我希望我开心的时候会多一点……所以，原谅我吧。”

“可是我要送他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他生日在什么时候……”他絮絮地说着，把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降温，眼睛亮亮的，“妈妈，我可不可以，挪用一点点给你们攒的墓地钱，就挪一点点……我给他买个钢笔吧，虽然他可能看不上。”

他学着爸爸的声音，压着嗓子说话：“爸爸说：用吧，没事。”

又说：“妈妈说：臭猫猫，用我们的墓地钱买东西。不给妈妈亲十口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沈青折学完，自己笑了好一会儿，笑着笑着，又觉得很落寞，趴在桌子上放空，可是越昶的脸不让他放空，非要挤进脑子里。他想着遥不可及的未来，想啊想，想得睡着了。

梦里那个虚幻的越昶抓着他的手，对他说，猫猫，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他很别扭地说，那你先把你的管家开除，我再考虑考虑。

越昶说好。

他啪地打了响指，管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青折笑起来，又说，那请你不要嫌我脏，也不要嫌弃我没有什么钱，我会很努力地赚钱的，等我长大以后就好了。

等长大之后……

——

开学了，沈青折顶着很重的鼻音，问越昶：“越同学，你什么时候生日？”

越同学……还是越同学。

越老板还是一副臭脸：“这周末。你要是买那些破烂就别买了。我一般不收一……千以下的礼。”

考虑到他的经济状况，越昶还是说了个保守的数字。

不过沈青折不是报价很高，一晚上就挣很多钱么……哦对，听说他们家还欠了债，要还债。

想到这里，越昶觉得他挺脏的。但是他又忍不住要靠近。大概到手之后就不会再惦记了吧。

一千。

沈青折偷偷攥紧了手里的钢笔。“哦”了一声。

——

沈青折又挪用了半年的吃饭钱，买了一根对他而言过于昂贵的钢笔，还另外加钱让店老板给他刻了字。

他坐在公交车上，攥着礼物袋，想着要跟越昶说什么。

他当然不可能像越老板那样，说完生日快乐就走，那样很潇洒，很酷。可是沈青折有太多想说的话了。

比如说很久没人给他一个拥抱，也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很久没有收到生日礼物。他又想问越昶寒假去了哪里。因为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会带他出去玩，说不定有话可以和他聊。

他还等着越昶问钢笔上刻的字是什么，他会告诉他，那是格鲁吉亚语，苏丽珂，是他父亲喜欢的歌曲。

但是不告诉他中文意思是“亲爱的”。

他很开心，他好开心，开心得心里在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小青折把脸挨在车窗边，感觉到突突突的发动机，像他的心跳一样，想着原来送礼物要比收礼物更开心，爸爸说得没错。

哦对，他还穿走了爸爸衣柜里的羽绒服，因为今天太冷了，希望他不会怪自己。

应该不会的。爸爸从来不发脾气。

沈青折想，接下来一年多都要更少吃一点了。不能不吃米饭，不然会变得不聪明，可以少吃一点点肉和菜，多喝点水。水从学校打，不用钱。

周末可以每天吃一顿，或者不吃，只喝水。他很会挨饿的，只要把最难受的那段时间熬过去就没事的。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去超市试吃，一小点一小点填肚子。但是导购认识他，会把他赶跑，所以……所以他要去远一点的超市。

要是周末补课就好了。虽然他讨厌学校，可是学校的食堂好便宜。

他讨厌学校，可是在学校遇到了喜欢的人。

总而言之……他决定以后少讨厌学校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