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胡同那场堪称戏剧化的“意外”,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炸响了整个京城。
御史崔实,这位以刚直不阿、铁面无情著称的言官,当街人赃并获,拿下正四品礼部员外郎李茂行贿巨案,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不等宵禁便已传遍了各大府邸的深宅大院。
细节被描绘得活灵活现: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佛、散落一地数额惊人的银票、记载着不可告人秘密的私簿、还有那几封未来得及藏匿的信函……所有的一切,都在夕阳的余晖和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
崔实雷厉风行,当场扣押所有相关人员与物证,封锁现场,旋即以最快的速度草拟弹劾奏章,连夜叩阙呈递!他甚至等不及第二日的早朝。
皇帝阅罢奏章,龙颜震怒。证据如此确凿,行为如此猖狂,简直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尤其在此前军粮案、漕帮案风波未平,正是需要整肃吏治以儆效尤之时,李茂此举,无异于自撞刀口!
御笔朱批,猩红刺目:革职查办,抄家下狱,三司会审,从严从重!
旨意传出,京城官场再次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与李茂交好、乃至与王诠、太子一系有所牵连的官员,无不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倒下的下一个,竟会是看似并不起眼、只是充当马前卒的李茂!而且是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彻底无法转圜的方式。
谢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与有荣焉般的兴奋与后怕。他们不清楚内情,只知与自家老爷不对付的李大人突然倒了天大的霉,这自然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连带着看向主院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畏——老爷果然是否极泰来,连运气都站在谢家这边了!
谢胥听闻消息时,正在书房练字,手腕一抖,一大团墨汁污了上好的宣纸。他愣了许久,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快意,最后却沉淀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恍惚。
李茂!这个前世如同跗骨之蛆、在谢家倒塌时冲在最前面疯狂撕咬、极尽构陷之能事的恶犬,竟然就这么……倒了?倒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戏剧化?
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儿谢萦所居的绣楼方向。是因为萦儿带来的“好运”吗?还是冥冥之中,真有天道轮回?
他摇了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开。无论如何,拔掉了李茂这颗毒牙,斩断了王诠乃至太子的一条臂膀,于他、于谢家,都是天大的好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朝堂之争,从来你死我活,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软。
绣楼之上,谢萦的反应远比外界平静。
秋知意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将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禀报给她时,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中修剪花枝的银剪依旧平稳,利落地剪去了一截多余的枯枝。
“小姐,您……您不觉得解气吗?”秋知意按捺不住激动,小声问道,“那李茂狗贼,也有今日!”
谢萦将剪好的白梅插入天青釉瓷瓶中,指尖拂过冰凉的花瓣,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人之言,总是有道理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天际最后一抹血色晚霞已被浓重的墨蓝吞噬。金鱼胡同的那声脆响,那幅混乱的画面,透过与萧玦之间那无形的联系,仿佛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她眼前。
萧玦的手段,果然精准、狠辣、且……极具效率。一场看似意外的机关,便将一个四品官员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这把刀,锋利得令人心悸。
而她,便是那个递出刀,并指向目标的人。
心中没有快意吗?并非如此。那股积压了两世的恨意,在得知李茂下场的那一刻,的确得到了些许宣泄,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丝缝隙,涌出灼热的岩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冰冷与警惕。
同盟伊始,便是如此血淋淋的“投名状”。她展现了她的价值与狠决,他也回报以绝对的效率与力量。这场“互相驯化”的开端,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气息。
下一步,便是收取她的“报酬”了——槃石。
她记得萧玦提起此物时,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渴求与复杂。李茂倒台,抄家在所难免。而抄家……那些被登记在册、归入官库的“寻常物件”之中,是否会混入某些不寻常的东西?
这是一个极其渺茫的机会,但她必须尝试。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槃石碎块的线索所在。
“知意,”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父亲此刻,想必心情复杂。你去小厨房,将那盏温着的参汤给父亲送去,就说……就说我听闻外间之事,心中虽觉那人罪有应得,却也更知宦海风波险恶,请父亲务必保重身体,万事谨慎。”
秋知意连忙应下,觉得小姐真是至纯至孝,时刻不忘关怀老爷。
谢萦看着秋知意离去,眼神微凝。这只是第一步,让父亲感受到她的“关怀”与“不安”,为一个后续可能的、略显出格的请求埋下微不足道的伏笔。
接下来的两日,谢萦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比平日更加深居简出,仿佛真的被李茂案吓到了一般,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让云鬓或秋知意去前院打听案子的最新进展,美其名曰“知晓外间风波,以免无心之失触怒贵人”。
消息不断传来。
李茂下狱后,三司会审迅速展开。面对铁证,李茂最初还试图狡辩,将责任推给家奴和那名盐商,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只是鉴赏古玉。然而,崔实岂是易与之辈?严词诘问,逻辑缜密,加之从那几本私簿和信函中又牵扯出更多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罪证,甚至隐约指向了更上层的人物。
太子一系试图弃车保帅,暗中活动,但皇帝此次态度异常坚决,明确表示要一查到底。墙倒众人推,眼见李茂大势已去,平日受过他欺压或是与他有旧怨的官员也纷纷落井下石,补充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李茂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在狱中嚎啕大哭,最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只求速死。其家产也被迅速查抄。
这日午后,秋知意再次从外面带回最新消息,脸色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疑惑。
“小姐,李茂家的查抄清单大致出来了,金银古玩、田产地契堆满了库房,听说光现银就有十几万两呢!真是贪得无厌!”她先是惯例地感慨了一句,随即压低声音道,“不过,听负责抄录文书的小吏私下嘀咕,说是在查抄物品里,发现了一些……有些奇怪的东西。”
谢萦正在绣一方帕子,闻言指尖微微一顿,针尖险些刺破指腹:“奇怪的东西?”
“嗯,”秋知意努力回想着,“说是在书房一个多宝阁的最底层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盒子,里面没放什么金银珠宝,倒是杂七杂八放了些……像是石头块、生了锈的铁片、还有几块颜色黝黑、看不出材质的玩意儿,像是……像是小孩子的收集之物,与满屋的奢华格格不入。清点的官员也没在意,大概觉得是李茂什么奇怪的癖好,或者根本就是废弃无用的东西,粗略看了看,就让人一并登记,列为‘杂项’,日后送入官库了事。”
石头块?颜色黝黑?
谢萦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几乎漏了一拍!
她强行压下瞬间翻涌的情绪,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天真:“石头?李大人还有这种爱好?莫非是什么值钱的宝石原石?”
秋知意撇撇嘴:“哪能啊,值钱的宝石能那么随意扔在旧盒子里?听那小吏形容,就是些灰扑扑、黑黝黝的普通石头块儿,其中一块好像……好像微微有点光泽,但也不起眼,估计是河滩上捡来的鹅卵石吧。真是想不通,这种贪官还会收集这种破烂。”
微泛光泽的黑色石头……
槃石!
绝对是它!
虽然无法百分百确定,但强烈的直觉告诉谢萦,那就是萧玦苦苦寻觅的东西!竟真的藏在李茂的私藏之中!还被官府当成了无用的杂物!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何将其弄出来?官库之物,皆有登记,岂是轻易能够取出的?
谢萦脑中飞速运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顺着秋知意的话笑道:“许是什么人送的吧,留个念想。或是真是什么不起眼的顽石,只是李大人自己觉得特别罢了。世间怪癖之人多了去了。”
她将话题轻轻揭过,仿佛只是听了个无足轻重的趣闻。
然而,当秋知意退下后,谢萦立刻站起身,在室内缓缓踱步。指尖冰凉,心底却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必须通知萧玦!他必有办法从官库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一件“无足轻重”的“杂物”!
是夜,她再次取过芦管,极快地书写了一行小字:“李宅抄没之物,杂项旧盒,黑石微光,已入官库。”
她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话。她相信,萧玦能看懂。
将芦管小心翼翼封好,她走到窗边,夜色浓重,寒风凛冽。她正思索如何能确保这消息尽快送达质子府,却忽然嗅到一缕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冰冷松针气息。
她心中微动,试探性地将握着芦管的手伸出窗外,悬于屋檐之下。
几乎是刹那间,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轻烟般从屋顶掠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谢萦只觉得指尖一轻,那枚芦管已然消失不见!
寒风卷过,窗外空寂无声,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谢萦缓缓收回手,关好窗棂,后背微微沁出冷汗。
萧玦的人……竟然一直潜伏在谢府周围?是在保护,还是监视?或者两者皆有?
这份无所不在的掌控力,令她再次深刻意识到自己这位“盟友”的危险与深不可测。
但此刻,她无暇深思。饵已再次抛出,她只需等待。等待那条嗅到猎物气息的潜龙,如何翻搅起官库的深水,取出他梦寐以求之物。
接下来的等待,变得格外漫长。李茂案已近尾声,判决几乎毫无悬念。谢府依旧平静,父亲谢胥因避嫌而更加低调,但眉宇间的阴郁却散去了不少。
直到第三日黄昏,谢萦正在用晚膳,云鬓忽然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
“小姐,方才门房说,有个小厮模样的人送来这个,说是小姐前几日在广济寺捐的香油钱,寺里特意开了光的平安符,今日才得空送来。”云鬓说着,脸上也有些疑惑,小姐近日并未出门啊。
谢萦心中了然,放下银箸,接过锦盒。入手微沉。
她面色平静地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枚黄布包裹的平安符,看起来并无异常。
“许是母亲之前以我的名义捐的吧。”她随口解释了一句,拿起那枚平安符,指尖却触碰到锦盒底部似乎另有夹层!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锦盒,对云鬓道:“知道了,下去吧。”
屏退左右,她立刻重新打开锦盒,仔细摸索,果然在底部发现了一个极其精巧的机括。轻轻一按,底层弹开。
里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静静地躺着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通体黝黑、表面似乎蒙着一层灰尘、却又在某个角度折射出一点微弱幽光的石头!
正是秋知意口中那块“微泛光泽的黑色石头”!
它竟然这么快……就到了她的手中!
萧玦是如何做到的?从看管森严的官库中,精准地找出这件不起眼的“杂物”,并悄无声息地将其替换出来,送到她的面前?这需要何等可怕的眼线与手段?
谢萦拿起那块石头。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并非普通石头的光滑或粗糙,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仿佛内里蕴藏着某种恒定的温度。仔细看去,那黑色并非纯粹,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如同星屑般的晶体在缓慢流转,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
这就是槃石?让萧玦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以同盟为代价换取的东西?
它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能量?又是如何与萧玦那诡异的“火毒”相关联的?
无数疑问盘旋在心头。但谢萦知道,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她将石头紧紧握在掌心,那微温的触感透过皮肤,似乎能直接熨帖到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安抚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石头重新放入锦盒夹层,收好。
接下来,便是等待萧玦的再次“偶遇”,或者……召唤。
交付此物,又将为这场危险的同盟,揭开怎样新的一页?
她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寒星初现。一场新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看似平静的交付之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