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华捏捏他的手指:“松裴这次是过了,他不该拿我的命做赌,更不该拿你的命做赌,恩赏都不会缺了他的,只不过现在……”景华道:“我还得借他的力。”
他望着远处,感慨道:“这天下太大了!到处都是祸乱,到处都是盘算,我一个人,顾得了东,便够不到西,管得了北,便拿不住南,不得不借他人之力来替我攻守四方,能守一方者,为君为主,能攻城池者,为将为帅,二者得兼的人才凤毛麟角,而这样的人,也注定他们有非人的野心和胆量。何况乱世当道,私欲泛滥,到处都是绝境,也到处都是变故,在这样的世道里,一分忠诚何其难得。”
庄与也明白,松裴有为自己谋前途的心思和手段,但到底来说,他是认景华这个主子的,他能为景华守江南,平江山。而景华,太子殿下要权衡考虑的远比秦王要多得多,不过……
“他最好长记性。”
尽管道理都明白,但庄与还是耿耿于怀,他看着景华,也是跟他讲:“如果下次再敢算计冒犯,我可跟他不讲情面。”
在他这里,景华不是太子,是他心上人,伤着累着,他可心疼。
正郁闷,忽然感到眼前花枝一低,他刚止步,景华便靠过来,随即唇上一凉,蜻蜓点水就离去,景华手指松了压低遮挡的花枝,在惊落的花瓣里瞧着他笑吟吟,看起来心情大好:“秦王昨夜英雄救美,现在天下谁不知道我是你秦王护着的人,谁还敢啊!”
前头一行宫娥姗姗行过,庄与红着耳朵嗔他一眼,眸中水波微荡,更比江南水色惹人心动,他抬手点点景华胸口,“没个正经……”说着责怪的话,眼睛里却有笑意抑不住蔓延出来,与灿朗晴光辉映,自折了花枝往前走去。
“快来!”景华见他笑了,也开怀大笑,牵着着他在倒映的宫色里跑起来:“回去了有好东西给你!”
两个人回到宫里,宫人们行礼都没工夫让她们起身,到了养晴殿,景华拉着庄与跑进屋,门一关,把人拉到屏风后头,就见景华献宝似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碟,打开小盖露出糕点,小声地和他说:“刚看你瞧这糕点呢,是不是饿了?”
庄与也不是挑嘴,他是真的对吃饭没兴趣,大抵是小时候喝的那些东西伤了胃,食欲浅,吃的东西也多清淡,再好的东西摆在眼前,也都跟小猫儿似的,吃两口就放筷,秦宫的厨子为了能让他多吃两口饭菜,不知挖空多少心血,就是景华哄着,也吃不了多少。今日在议事殿的时候,景华见他往那盛放糕点的碟子里多看了两眼,像是想吃,不过场面严肃,他也不好拿来吃,景华却上了心,离开时偷摸把小碗碟盖上藏进袖子带了出来,回来的时候拿给他吃。
庄与看见糕点的时候眼睛一亮,又惊喜又好笑,也和他一起压低声音说话:“你怎么偷拿人家的小点心啊?”
景华笑:“几块糕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宝贝。”捏出一块,送到庄与嘴边:“样子看着挺好,来,尝尝好不好吃。”
庄与就着他的手咬了半块糕,入口甘甜香软,也不知道是吴宫糕点师傅手艺好,还是这糕是景华偷偷给他拿来的缘故,就觉得这糕点比平时里的更好吃!景华见他吃的有滋有味,把另外半块放进自己嘴里,啧啧称叹,是真甜!
几块糕,两人小猫偷食儿似的分着吃,又把折来的花枝站瓶子插了,郁闷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
吴宫莲花台是吴王宴会宾客的胜地,素有“三丈锦色,十里荷光”的美称,吴国君王代代维护修葺,无数能工巧匠精雕细琢,松裴亦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修筑装建,往日何等的精美绝伦富丽堂皇,醉舞欢歌直到夜尽天明,如今一夜大火化为废墟,数不尽的繁华风流也一并随风而逝,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浑浊湖水里打捞不起的青魂亡骨。
叶枝站在焦废的莲花台上,望过一池枯水,又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微风撩动发丝,额上红蝴蝶轻轻展翅。
松裴从她后头走上来,站在她身边,也默默地望了一会儿湖水蓝天,又侧首瞧着旁边的女子,问叶枝:“你在想什么?”
“宋祯,”叶枝望着水面,直言道:“我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心中的仇恨不是假,此刻眼中的迷茫也不是假:“我在他身边待了数年,他或许心性狠毒,急功近利,可他也从来都谨慎克制,甚至可以说忍辱负重,我不明白他经历什么,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会让他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松裴安抚的轻摸她的发髻,将步摇扶正了,柔声道:“或许是他父亲的惨死,对他打击太大,才会一时听信谗言。”
叶枝掩去情绪,看着松裴:“这次的事情,是吴国的纰漏,让秦王有危险,太子殿下一定很生气,他怪罪你了吗?”
“只是数落了几句。”
太子殿下没有计较,但松裴却不能真的没有作为,他重重责斥了卿浔,贬罚了公仪修,又处理了几个参与此事的官吏,诛杀了宋祯带来的所有人。
吴王缀在锦袍间的宝玉晶莹无暇,只是这台下没了相映衬的靡靡烂烂的湖水,摇曳的玉光被风打碎了,落在死沉沉的泥水里。松裴不把景华那点儿无关痛痒的处罚放在心上,没动了他的根本,杀几个人算什么。
“我掌着江南的兵权,养着江南的粮仓,牵制南越和东境,要用我的地方多了去,回头我往帝都进贡一笔金银,再给秦国几万两银子买秦王一个高兴,权当谢了错,这笔帐也该翻过去了。”
松裴原先还忐忑,那是因为事情发生的突然,后来他心里做了一笔盘算,景华再怎么动怒也不会真把刀搁在他的脖颈上。江南比其他地方都富庶,松裴也最会做生意,早些时候趁着太平,他把江南粮仓堆得满满当当,仗打起来,要兵将他有,要金银他有,要粮食他也有,中原和西北不足,还要从他这里调度买卖。这些都不算什么,吴王自知这世道已经有了明主,他走不到九阙高座上去,却也想在这一方做个枭雄霸主,享后世的权势富贵,他最大的筹码是秦国,他看得明白,这天下的较量最后是太子和秦王的较量,就为这一天,他把吴国打磨成一把长剑,涂火药,镶金玉,这炳剑在他日日夜夜的经营下磨得雪亮锋利,就等功成的一天,直抵秦王的肺腑,拿他的头颅,换冠上的明珠,可哪里想得到太子景华和秦王会私情勾结,站在了一起。
他纵容宋祯闹事,是为试探,也承认,有那么几分挑拨离间的意思,他不甘心啊!不甘心多年经营,就这么白白的扔给帝王荒唐的情爱。
雨后的阳光灼眼,后背却透着阴冷的风,仿佛无形的冷冰的考量,提摆着他胸腔里的心,那种拿捏不住的感觉又泛了上来,松裴在烈日里眯起眼睛,细细沉思,他把什么都算盘得很好,但总觉得,漏算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不过,这次还是太大意了。”松裴望着远处弥漫着尘烟的湖水,在模糊里看见太子那双从高位上俯视下来的冰冷含笑的眼睛,他有片刻的后怕,他在慌张里捏住玉佩,摩挲着温润的玉面,镇定下心神来:“不能有下次了。”
……
下午变了天,夜晚的时候风浓云重。卿浔孤身一人提着灯站在莲花台的断井残垣中,这里安静得很,偶有鸦啼蛙鸣,更显得寂寥颓败。
他刚从吴王的书房里出来,本该直接出宫的,可…他绕了一道弯,怀着说不清的心情,在无人的夜里,站在了这沉寂颓败的湖水边,掩在袖子的手里,握着半截折断的木簪。
夜已很深,阴冷的风晃着惨白的灯,四处静得让人寒毛直竖,忽的冷风入颈,风灯熄灭了,后脖颈间一道锋利的凉意闪过,他一惊,手里的半截簪子掉进了浑浊的湖水里,这时候他应该警惕四周,可他下意识弯腰去捡,寒意再次逼来,一缕雪亮的锋芒从眼梢闪过,他耳侧鬓发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悠悠然飘落下去。他陡然回头望,一抹白影从树木间闪过,再仔细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卿浔呼吸都屏住了,若那人真是有意要杀他,这两次暗袭足够要他的命!
他的心跳的很快,他分明感知到危险并没有离去。他扔掉灯笼,拔出了随身的佩剑,长剑尚未出鞘,一道冷光破空吟啸而来,擦过他的侧脸,“铮”一声弹在锋亮的剑刃上,手掌连着手臂都被震麻,差点儿连剑柄也握不住。
不过这次,他看清了,他看到一道白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提剑站在浓黑的夜里,白玉面具覆面,双眸冰冷。
卿浔愕然:“你……”死亡在顷刻间逼近,卿浔的话没说完,剑还没有抬起来,便觉得那白影倏忽便至眼前,随即脖颈一凉,轻薄的剑刃已经从喉咙平削过后颈,带着喷溅的鲜血飞离,晃了晃,头颅坠地。
卿浔倒在血泊里,他的头滚到了白衣人的脚下,那人退了一步躲开,没让血沾到他干净的袍子,他伸手,摘掉了白玉面具,在卿浔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面容,他张了张嘴,可是他的喉咙断了,头颅掉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