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和暴雨无情地践踏宋国的春色,裂开的日光被阴风吹散,铁灰的云层压着无垠的春雪。
压着宋齐边境,一只五千的黑甲铁骑在草地里悄然疾行,疾驰的战车里,晏非与平日里很是不同,他一身戎装,偶尔从地图上抬起的目光锋芒毕露,此刻的他,退掉了封尘的伪装,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刃光雪亮,剑气逼人。
外面不断有探子来报,齐国一场玉石俱损的进攻,让宋国大损大伤,宋王战死,更是折断了整个宋国的傲气与尊严,上湫河战役结束之后,齐国开始内乱,太子慎其忧患,连夜奔赴帝都稳固安防,宋国新王于三日后即位,新君登基,宋国朝野波动。此刻,正是宋国无首,举国皆哀,人心涣散之时,又惮玉齐国卷土重来,驻守防卫以上湫河中上游,和齐国接壤处严苛,而上湫河下流相对薄弱,秦以伐其之名由,携大军前往齐国,声势浩大,震惊天下,殊不知伐齐为名,攻宋为计,这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里,晏非带的一只轻甲骑兵和战车正秘密撕裂宋境。此次进攻,重在时机,五千轻骑与战车先行,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三万精锐与重甲在后,快准狠地将城池一路吞噬!
齐国已然是秦囊中之物,若再得宋国沦陷,直抵皇都,秦便真的,将半壁江山收在掌中了!
柳怀弈随行,他在战役方面经验很少,多取自书籍,一路以来都没能说上什么话,晏非却既能未雨绸缪,又能裨补阙漏,每一分时机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而且他与秦王之间有一种格外默契的信任,甚至把攻宋一事全权交付。
日迫西山,天光昏暗,轻骑战车已抵上湫河下游沿岸,排兵布阵,投石入车,万事俱备,只等入夜风来。
晏非要人拿来战甲,转入屏风去换,那战甲坚硬,一个人不好穿,偏巧近卫都让他使唤了出去。晏非命令不了柳怀弈,柳怀弈便做了不识相的人,没退出战车,他看着屏风上的关山月,听着甲片碰撞出冰冷的声音。
但这甲胄的确不是一个人就能穿的好的,不多时,柳怀弈便听见一声响,是金属掉在了地上。
柳怀弈走进了屏风,为他捡起了甲胄。他的甲胄是柔软轻便的鱼鳞甲,排列有序的甲片透出暗红冰冷的光泽,晏非侧首看他的时候,柳怀弈看见了他耳珠上的孔洞,那里曾戴着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水滴坠子,衬着耳侧的小辫,和辫上的珠子相映,如今坠子却不知藏在了哪个蒙尘的匣子里,连着那王冠绶玉一起,丢进了深不见底的败火脏灰里。
晏非没有说话,他回过眸子,手指攥紧了暗红色的里衣袖缘,遮住了手腕上不曾取下的珠串,穿进了袖甲。柳怀弈为他系紧绳带,靠近他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晏非的局促和故作镇定,难得拨动了他的情绪,柳怀弈将着绳子系得很慢,手指划过他的脊背,指尖便留下一点温热,他盯着他的侧颈,他在他的孤高冷僻里,看见了一抹淡淡的红。甲胄穿好,他拿过护心镜,绕到他面前,为他戴上,晏非面无表情地垂着眸子,他已经掩藏起了波动的情绪。
“你……”晏非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和柳怀弈正常的说话,原来总是柳怀弈冷嘲热讽,他默然不语,后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这次伐宋,一路上,这是他第一次同他讲话,出于礼,也出于谢,他还是问了一句:“你可也要穿上战甲。”
柳怀弈说:“不用,来的时候父亲送了我护身的金丝甲,一会儿我再戴上臂缚就行。”晏非点点头,没说别的。
战甲着身费了一点时间,晏非转出去的时候,底下人已经在门口侯着通报消息。战地的风阴冷潮湿,从卷起的车帘里呼啸进来,吹冷了战甲,吹硬了心肠,晏非走出车门,仰头望着草地上风起云涌的夜,下令道:“开战吧!”
……
暴雨连着下了一夜,两天后,气温回升,天色放晴,被大雪和暴雨摧残过的上湫河一带,满目凋零。
谭璋牺牲的那天,死讯传到宋都,举国皆哀。太子殿下为宋国浴血奋战,败退强敌,赢得赫赫声名。而后秦国大举攻伐齐国,蜀国借机进犯赵国边境,楚王驰援,太子殿下马蹄未歇,自宋国战场连夜奔赴赵国,与楚王联合退敌。
宋王灵柩由公子顾倾护送扶回,设置殡宫灵堂操办丧仪,储君在屏川城外迎回灵柩,在灵堂里扶着棺木哭得死去活来,朝堂已经停了数日,官卿们劝谏储君节哀顺变,早日即位掌理朝事,储君扶着灵柩哭得说不出话来,官员们都看得出来,这位并不是位明德之君,朝野上下人心惶动,为宋国将来忧虑哀叹,连带着都城屏川也是一片惨淡光景。
顾倾吊着一只胳膊,和庄襄城中酒肆里喝酒。酒肆门前挂着白幡,从二楼看,还能看见宋宫阙楼上那根孤零零的旗杆,太子拿了自己的私房钱赔付给了宋王,可宋王不想把这笔银子浪费在修缮阙楼上,拿去做了抚恤养了兵马。他立这旗杆在这阙楼废墟上,如他孤薄沉默却坚毅不屈的那副傲骨,如今他人已经不再,这旗还在高空猎猎飞舞。
顾倾轻叹过气,回过面来喝酒,那日他伤了胳膊,身上也有几处伤,左半边的脸伤的尤其严重,如今他左半边脸裹着纱布,喝水吃饭都不便宜,他艰难地端起碗饮了一口:“咦?”他咂摸着味,皱起眉,“这个酒是兑了茶吗?”庄襄:“那就是茶。”顾倾:“酒肆怎么会有茶?”庄襄看着他:“你受伤了,不能喝酒,茶也最好少饮,白水才好。”
顾倾护着那碗茶水不说话了,白水多没味儿,顾倾这几日喝汤药喝的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溜出来小酌一杯,还得叫人管束着。他觑着庄襄,如今他和这人关系很是微妙,原先吧,是两家主子谈情说爱,他们忙着瞒天过海,不得已要碰面,顾倾被他多番戏弄折腾,待他去瘟神,是又怕又恨。但宋齐这场事情里,战前他提点自己“君子不器”的道理,战场上又维护相救于他,他待这个人,情感上自然也有些变化,他算是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欣赏将军风骨,确然,他这样强大的人,如何不得人敬佩仰慕呢?虽然这人喜怒无常,还是让顾倾怕怵得很,却也对他多了些敬慕。
扶灵来屏川的路上,顾倾自觉庄襄待他也比从前亲厚很多,慎思之下,深绝二人关系可再近一步,毕竟依照两家主子如今这个情况,往后他们之间的交往怕也不会少,于是他骑着娇奴挨到他马前,说话时试探着随景华唤了他一声“襄叔”,然而他失算了,庄襄听了这声称呼,看过来的眼神真的好可怕,骇得他差点儿从娇奴身上跌下去。
果然还是太僭越,如今想起顾倾仍是心有余悸,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气愤。不肯受他这声亲近称呼,又管天管地事儿妈。他咬牙切齿地觑着他,庄襄长他近十岁,就是没有景华这层关系,那叫他声叔叔也一点儿不为过的好么!
庄襄把顾倾含刀带箭的眼神看在眼底,喝了酒,遽然看他,就见他吓得一个哆嗦,忙低下头去装乖,庄襄一笑,问他:“心里骂我什么话呢?怎么不说出来。”顾倾看他时心虚的转着眼珠笑:“襄君英勇神武,小人哪儿腹诽编排呢?”他虚扶着侧脸:“不过是在想,我脸上多了这道狰狞疤痕,不晓得是否能如襄君这般,能有半分的将军风采。”
庄襄看着他的伤,说道:“将军风采不在一道疤痕上,你留这伤,只会面容丑陋,没有姑娘喜欢,赶紧拿好药治好才是正经。”
顾倾闻言,默然叹气,他这脸伤得深,大夫说即便用心养护,往后也会留疤,这可好,没成个将军,还留道没有姑娘喜欢的丑疤。庄襄见他丧眉耷眼可怜兮兮的,笑问道:“太子和清溪之源不是很熟?清溪之源换容易容之术天下闻名,修整你脸上这道小伤,还不是易如反掌。”顾倾听了这话,更难过了:“清溪之源可是个坑,我去清溪之源看脸,怕不是还没成家立业,就要倾家荡产了!算了,有这疤,我父亲也不会再说我油头粉面了。”
庄襄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别的,他从窗外看着阙楼上的旗帜,像是静静等待着什么,在桌上轻轻敲着手指。
豁然一瞬,那旗帜停止了翻卷,苍空上的暮云也像是停止了流动,天地间寂静到了极致,顾倾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诡异气氛,他抬头去看时,寂静被闷雷打破了,桌上碗中的酒水忽然激烈的弹跳如珠,地板被震得哐哐作响,人群混乱了起来,顾倾猛然站起探头往外看,远处屏川城门口烧起了狼烟,轰然间,那闷雷碾压过城防,震踏而入。
“有人打进城里来了?”他在惊慌里退尽血色:“是齐军?不……”他探出窗打口哨叫来娇奴,他正要往下跳,叫庄襄拎住了腰带,下一瞬他被揽入怀,庄襄揽着他从二楼跃下,稳当地骑在马背上,缰绳一抖,策马往宋宫而去。
扬着秦军番旗自街口尽头高扬而起,转瞬间,那乌压压的浪潮一般从扑涌而至,铁蹄碾踏地动山摇,银甲威势锐不可当。为首战车披金镶铜,擂鼓震天,一文官白袍飘逸,朗声念着秦王招降诏令,其后,晏非金甲着身,携带秦军铁骑浩荡前行,铁马悍刀撞开了宋军的薄弱阻拦,黑云压城,逼至宋宫。
晏非停马仰首,柳怀弈跃立战车上,力挽长弓,飞箭如电,一箭射断了阙楼上孤立的旗杆,也破开了苍空上的浓云灰雾,刹那间,金光流转,火云磅礴。
在那投注下的万道金芒下,柳怀弈收起长弓,震天的欢呼擂鼓声中,回首看着晏非,对着他说道:“我们成了。”
娇奴停在不远处,顾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那天上的金光火云太亮了!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忽然,他没伤的那只手腕让身后人有力的握着抬起,他茫然回首,庄襄更用力得箍握住他手腕,笑道:“顾公子,你被我俘虏了。”
……
狼烟从屏川城燃起,紧接着,无数烽火台在天地恢宏间亮起火光,和那漫天云霞一起,燃过上湫河,只抵豫金城。
豫金王宫里,庄与和景华正趁着片刻闲暇,在夕阳余晖里赏园子里的桃花,这几日气温回暖,花苑里的桃花开的极盛,看见这桃花,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那画册上“双人倒挂花枝乱颤”的景象,一时间各怀着心思都不说话了。
正巧这时折风带了消息来,他呈报前目光微妙地看了一眼景华,景华会意,凉嗖嗖地说:“哦,需要我回避呀,好。”他说着要走,叫庄与拽住了:“不必。”庄与大抵知道了折风要说什么事儿,他拉住景华后,又心虚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和景华隔开一段距离,瞧着差不多了,对景华道:“这样就够了。”
景华莫名其妙,庄与和折风道:“说罢。”
折风垂首回避着两人的目光道:“方才豫金城外狼烟燃起,是晏相事成之象,晏相已经带兵占据屏川,征服宋国。”
折风说过便即刻以再做探查由头退下,庄与瞧了一眼尚在愣怔之中的景华,忙万桃花林子里躲。景华反应了半晌,才骤然明白折风那话里是什么意思,这可真是好大一个惊喜!他在齐宫里陪他赏春色看桃花哄着他开心,人家倒好,在这里拿美色诱着他,背地里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叫人把他宋国给端了!景华猛然看向正在“畏罪潜逃”的秦王,追进林子里去抓人审讯。
夕光羞退,暮色温柔,两个人就在桃花林子里你追我赶,惹得那花枝乱颤,花雨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