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行 第131章 相融

“去哪儿？”景华在他身后问。

他的声音轻柔，就连那些浸染在月光里缓慢飘浮的银尘也没有惊动。

庄与听见了，两步停驻。此刻的他对一切都极度敏感，他听见了景华的温柔问话，也听见了他他缓缓靠近过来的声息，因为他的走近，月色下的银尘开始流转起来，月如屏，尘如星。缠绕着他，阻拦着他。他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他装作没有听到，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在片刻的停顿之后，想要撞开那些萦绕着他的银尘，离开这里。

可是他一动，手腕就被身后人人紧紧抓住了，他受着伤，力道却大的惊人，庄与感受到了痛，他的挣扎微不足道，因为他根本没有用力，握住他的人也没有留给他丝毫挣脱的余地。“阿与，”他的声息近在迟尺，依旧轻缓温柔:“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我想出去……”

他想找个合理的借口，让景华放他离开，可是他又畏惧犹豫了，他这么纠结，这么无理，他想让景华放开他，可是又怕极了他会真的放开他……“

庄与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他想和景华讲道理，“你还有伤，能先放开我吗？”

“我打不过你。”景华转到他面前，看着他，庄与的瞳色已经彻底的变了，月一般的银色，光华流转，犹如万千光尘与晶簇变幻……

他道:“你说的对，我还有伤，凭你的本事，轻易地就能推开我，你要推开我吗？”

庄与没有回答，他躲避他的目光，眼神挣扎，最后痛苦的闭上眼睛。

微尘拂着他苍白的面容，月光浸透了他脆弱的颈，面颊上的红痣却是那么鲜红，那么刺目，就像他…像他此刻血淋淋的心口……理智在告诉他，应该放开的，景华是他十年前就开始仰望的、站在九阙楼上的那个人，是给了他机会施展自己野心和宏图的人，是他十六岁初为成人的夜里梦见的人，是他用了十年心血想要慢慢靠近的人，是这一年来与他一起历遍诸国的人，是与他相拥亲吻，说心悦他爱他的人……

他不想这么快的，本不该是这样的，他知道景华心中谋划，风月私情非他所求。所以他用十年都时间，来织一张足够大的网，一张可笼下古今天地的网，他要景华无处可逃，而后徐徐图之，慢慢收网，他会把那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清理干净，把他想要的人网到他的身边来，把他囚禁起来，变成他一个人的，就算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不堪的过去，对他厌恶至极，对他憎恨至极，也不会有办法离开他。他的想法很疯狂，他的做法也很自私，但是没关系，他会真心地对他好，景华所谋求的事，他可以帮他来实现，景华想结束诸国割裂天下一统，他可以做到，景华想山河清明九州繁荣，他也可以做到……

在知道景华十年来都是在利用他的时候，他很生气，可见过他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对他的情感是那么的深刻浓烈，根本没有办法克制，而景华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对他百般撩拨，他不想事情失去控制，所以才会用蛊毒来禁锢抹杀自己的感情，可是景华却告诉他也对他有意……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该是这样的……

今日的事是个警告，他还没有做好跟他坦白一切的准备，就在他面前被迫原形毕露，如果不是他贪恋他的情意，本不该如此……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努力地说服自己，此时的离开只是暂时，只是为了让一切回到正轨，是为了更长远的之后……

可是一想到要放开，他觉得好疼，他握着他的掌心那般用力温热，他一想到要放开，就痛的心都要碎了，胸口里抵着尖锐的刀，正在一寸寸地割裂他。要如何割舍呢？要怎么推开呢？十年来，景华早已经融入他的生命，要割舍，太疼了，心口那里太疼了。

景华将庄与的痛苦尽收眼底，他无声的看着他，看他紧闭着眼睛，睫毛和鼻翼颤抖，嘴唇咬的泛白，呼吸都咬断在喉咙里……他近乎虐待的封闭着自我，用一根无形的弦禁锢全身，割的自己鲜血淋漓。他没办法给出肯定的答案，也没办法给出否定的答案，所以拒绝和景华沟通，所以不要命的折磨自己。“庄与，你要憋死你自己么？”景华抬手卡住他的下颚，用了力:“呼吸，别让我用更直接的手段。”

景华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很深的指印，也没迫开他的齿关，但庄与自己开始用鼻腔慢慢呼吸了。

他眼睫轻颤，张开眼睛，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微薄的湿润，凝闪眼底，景华看着他，庄与的眼睛此刻真是好看，银月的瞳色之下，是藏匿着千万种蓝碧宝石的深邃的洞穴，平日里不见天日，而一点碎裂的光影，便让万千宝石齐放异彩，光华流转。

景华还在他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看见了决绝。

庄与冰冷的手缓缓抬起来，搭在卡着他脸颊的手上，微微用力，示意他松手。

景华没有说话，和他对视，眼神寒得像是一把刀，透过他的眼睛，抵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的手松了力道，但没有松开他，顺着他的脸颊滑过他的下巴，然后掐住了他细长白皙的脖颈，他用一种不痛不痒的力道反复摩挲着他的侧颈，看着他问:“为什么？”

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了庄与此前那种对他若即若离的抗拒是因为什么。

他望着他，拇指磨着他颈侧鼓动的脉搏，庄与望着他，眼眸中晶光流转，让人惊心动魄，可神情又是那么的脆弱，他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某种宣判，仿佛只要景华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无法承受，就能从灵魂深处杀却他。

“阿与，”他轻声地问:“为什么要躲开我？你怕我…怕我会在意你的那些过去么？”

庄与眼神微颤，晶簇变幻的眸中隐隐倒映出他的身影，他反应迟钝地摇头:“不……”

景华狠着心，继续追问他:“那你和我说说，为什么？”

庄与神情几变，仍是没有说，甚至偏过了目光，拒绝和他沟通。

景华在这一刻突然地恼了，抚摸着颈脉的手指用了力，“阿与，看着我。”

他的声音变得严肃沉冷，庄与轻轻地浑身一颤，看回了他。

“你不肯说，”景华道:“那我来猜猜吧……”

庄与猛然握住他的手腕，他情绪激烈，双眸凝动:“不！…不要说……”

景华看懂了他眼底的伤痛和挣扎，也听懂了他的“不，”他眼底的气愤顷刻化为了满目的心疼，“阿与……”他轻声的念，手指离开了他细细颤抖的颈，抚上他面颊的红痣，“阿与，你根本不在意那些……”景华温柔地说:“你不怕我厌恶你，也不怕我嘲笑你，你不怕我怜悯你，也不怕我舍弃你，阿与……”

他说:“你怕我爱你……”

庄与听见了这句话，他曈眸中流颤的晶簇忽然凝滞了，银色瞳孔变得薄如蝉翼般的通透，他因为这句话而浑身震颤，可眼中似乎陷入了某种失神……

“阿与……”景华心痛不已地看着他，轻声地说:“我并非…并非全然不知……”

庄与的神情变得极为痛苦，他在用力地抗拒什么，那凝冰般的曈眸在激烈的情绪中轻微的熠动，像是被封禁在寒冰中的银蝶挣扎着振翅……那些微不足道的挣扎让他感受到无法宣泄的巨大疼痛，他在难以言喻的痛楚里拽紧了景华的衣裳，呢喃着说:“不……”他垂眸，颤哑着声音:“不…你不知道……那些巫血…不……”

景华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也让自己直视着他诡异又痛楚的双眸:“不要再说不……”他把自己深深地映入庄与曈眸深处，“无论什么，不要再和我说不……”他低头，一口咬在了他的侧颈上，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嵌入他的血肉，吞咽声响在耳侧……

庄与瞳孔剧烈的变化，银晶凝簇，又瞬间爆裂……

眼前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

好长一段时间，庄与像是在云里雾里，轻飘飘的，他感知不到身体的痛苦，也感知不到心里的痛苦。

他在仰头看，云端上一座九重高的阙楼，最高的一层上，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玄服金冠，他在看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有淋漓雨声，朦胧地看见朱红的宫墙，看见稠开在头顶的杏花，他看见有人走了过来，玄色金纹的袍摆扫过青玉落花的石径，撑着一面青竹伞，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轻抬伞面，看不清脸，只看得见精贵的宽袖里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落了冰凉雨滴，放在他的头顶，掌心的热度覆盖住他的百会穴，那人声音含笑:“好俊俏的小公子！你是谁家的？怎么在这里淋雨？”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清清:“秦国，庄与。”又问他:“你是何人？”

那人朗声大笑，低下伞面来笼住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我是谁，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他顿了一会儿，镇定自若道:“我不知道。”

“果真不知？”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见他不说话，笑了一下，妥协地自我介绍道:“大奕，景华。”

庄与猛得张开眼睛，漆黑双眸在昏暗的夜里亮得惊人，他像刚从冰冷的深海里破水而出，剧烈喘息着，全身的触觉慢慢回归，他感受到被人咬住脖颈的痛意，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顺着被咬破的血管流逝，他听见吞咽的声音。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身体的触觉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但是一时竟然说不出来了，他动了动手指，慌乱地去推他。

景华被推动了，他松开咬住的脖颈，慢慢地抬起头，在庄与的注视下，把口中含着的血液吞咽下去。

“别这样，殿下，你别这样……”有什么东西碎了，晶簇消散，凝成泪珠，渐渐洇湿眼底，他流下眼泪来。

景华把唇角的血迹擦掉，挨过来，轻吻他眼梢泪滴，“阿与，我吞咽了身体里的血，它会与我的骨血相融，从此难分……阿与，别再抗拒排斥我的爱意，让它也与你的心意相通相融吧……”他说:“阿与，以后让我喜欢你，好不好？”

眼睛的里泪水是控制不住的，景华说完这句话之后，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庄与从前不知道怎么哭，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哭，他睁着眼睛看景华，睫毛眨也不眨，泪水从眼底里不停的泛出来，不停的渗出眼眶，没被景华吻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束手无策，不知道要拿这些眼泪怎么办，也不知道要拿景华的问题怎么办。

“怎么不作答？”景华用手指摸去他下巴挂着的晶莹泪滴，“阿与，你不能一直沉默，”他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现在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是我们两个的问题，你不答我，我会乱想，”他浑赖地说:“想你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人。”

“没有！”庄与极快地否定:“没有其他人！”他想让景华相信，抓紧了他的胳膊，“一直都是你，没有别人。”

“一直？”景华把这两个人含在嘴里沉吟，然后笑了，“一直，说明很久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嗯？”

庄与还没有傻，他听出景华是在套他的话了，他垂眸躲开他的目光，只掉眼泪，不说话。

景华也没有再问，他长长的叹息，把庄与拥入怀中，“不着急，我可以等你，等你到你愿意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