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行 第123章 苍遗

天阴风沉，荒野无垠。

折风架着马车，越过楚赵界碑，往苍遗疾驶而去。苏凉站在山坡上，目送马车渐行渐远，低声感叹道:“秦王真是有本事，拐个我去通风报信就算了，还半路拐个道士和他一起去苍遗破阵，难怪我哥也被他拐走！他那么笨！被拐真是毫无意外。”她耸耸肩，把折风给他的金令揣进怀里，又把头发扎紧，转身去折风说的地方搬救兵去了。

颜均本来和庄与一起坐在马车里，秦王也没有再和他说话，撑腮闭眼养精蓄锐，可颜均就是紧张的浑身发僵起毛，好像即使他闭着眼睛，也没一寸寸地将他看透，藏匿的心思一点点的看破……所以后来他便到车外面坐着了。但那驾车的侍卫，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浑身杀伐，当真也是个怪人。不多时，又有二人出现策马追随，亦是神色冷漠。

一夜疾行，他们在天光破晓之时抵达苍遗城。

颜均本还庆幸是在白天入城，但很快他便知道，此时的苍遗城，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天气阴霾，冷风恻恻，四下里都是暗沉沉的，他们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他们便已经闻到腐烂的血腥气，入城之后，气味更是浓重，几乎令人作呕，城中雾气弥漫，漫天的雾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很快依附在他们的衣服器物上，颜均用拇指抹了一把拂尘手柄上凝结都雾气，竟捻开了一指鲜红的血沫子。

“等等！”颜均叫住庄与二人，“恐这雾气有毒，这丹药或许有用。”他将一瓶丹药拿出来，自己先服用了两颗，然后递给庄与，“最好能用东西捂住口鼻。”他又拿出另外一个精致小盒，打开，拿出一只细小的毛笔，沾上朱砂墨，让庄与伸出手掌，在他手心里画了一道符咒。折风几人也给画了。

“我知秦王不信神邪，”颜均道:“但这世间，确有不为人知的玄妙之力，秦王还是小心提防为妙。”

庄与道了句多谢，如他所说的，服了丹药，又拿出帕子，掩住了口鼻。

颜均点燃万符灯，灯光幽绿通透，仿若翡碧，光影所到之处，雾气四散，屋舍建筑的轮廓慢慢从雾气中浮现出来，每一家每一户的家门两侧都悬挂着两个圆滚滚的东西，昏暗的雾气里看去，会以为是悬挂在家门口的灯笼，然而通彻的灯光照映之下，就会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灯笼，而是一颗颗的人头！虽已年久干枯，可仍能想象当初被做成人头灯笼时的样子，被新鲜砍下来的的人头用细线吊在屋舍门口，颈口尚在滴血，双目圆睁，面色惊恐。

在他们的脸上，画着诡异的乌金符文，看得久了都会让人觉得眩晕，胆怯惊惧自心底生出来，神智也开始变得混乱。

空旷的街道上，落叶斑驳，一道道用鲜血刻画的血符，用人骨嵌地的骨咒，自街口爬满到脚下，犹如狰狞嗤笑的鬼面魔手，尖锐叫嚣着，张牙舞爪地到涌到他们脚下来，要把他们拖入到至深至暗的地狱里去……

四下里都是，满城人头血符骨咒，可见之处无所不在。

“人心之恶，常为神魔所畏惧。”颜均在幽绿的光里看，冷静持重，倒颇有道像仙骨的样子，不为半点污秽所染。

苍遗城自八年前出国事情之后，便被荒废了，可是此刻却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座多年没有人居住的城，没有横生的野草，屋舍说不上新却也整整齐齐，甚至街道旁还有商贩的小摊子，摆着各种各样叫卖的东西。如果没有浓郁的血腥雾气，没有骇人的人头灯笼，没有满街的血符骨咒，会觉得这就是这座城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等到天亮了，雾气散去，太阳照进城里，人群熙熙攘攘，整个街道就会变得十分热闹……而此刻，这座犹如邪魔地狱一样的城，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冷的没有一丝活气，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都能四处回荡。

颜均道:“现在还只在巫阵外沿，再往前走，会比现在还厉害，屏息凝神，平心静气，切莫被幻想所困。”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长街，在一个岔路口，刚停下脚步，想要讨论一下往哪里走，就在刹那间，一只阴箭裹挟尖锐的厉风从暗处射来，穿透颜均手中提灯，快得来不及让人反应，幽绿都灯影一下子熄灭了。

一瞬间，四下陷入昏暗，没有可见度的惨淡冷光投射而下，瘆瘆恻恻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明明看不见，庄与却觉得四周有什么东西正在动，无数双眼睛正朝他看过来。雾气缭绕，他似乎闻到浓烈的熏香，他感到手心发热，是颜均画的符咒在抵抗巫阵的效力，然而没坚持多久，掌心里一阵灼热便偃旗息鼓，那符咒竟被巫阵给烧穿了！

巫阵彻底的吞噬了他们。

满城悬挂的人头晃动着，齐齐面向他们，眼壳子里发出血红的光，无数双索命的血红眼睛盯着他们。地上的人血符咒也红的刺目，腐烂都血腥味令人窒息。嵌进地里的白骨居然一节节爬了起来，头皮发麻的咔嚓声此起彼伏。还挂着鲜肉的白骨立起来，成了一个个剔肉放血的无头白骨人，向他们围绕过来。

而无比同时，街市上的灯火亮了起来，无数有血有肉的百姓也出现在街市上，拿着风车的小孩子突然跑出来，穿过他们的身体，嬉笑着跑到了远处……一时间，庄与好像跌进了万千幻想里，冤魂啼哭不绝于耳，恶鬼尖叫惊心动魄，人群往来热闹非凡，魑魅魍魉穿梭横行，虚影与实体交替变幻，好像人间与地狱重合在一个境界里，令所见之人头晕目眩，神思分裂，意志薄弱之人，恐怕早已经疯癫入魔。他挥剑看去，那幻想却根本不为所变。

“闭眼勿视，别乱动！”颜均步伐点移，和尘同光，拂尘横扫，细软的毛丝瞬间拉长，发出金色光泽，在三人身侧围成了一个蝉蛹一样的丝圈。幻想被挡在外面，三个人得以稍微的松一口气。

“这城中还有蜀国的伏兵。”颜均道:“敌明我暗，形势实在不妙。”他的目光看着可怖街头，面色隐忧:“不知道太子殿下和赵世子在何处，有没有受伤……”

庄与没有说话，他的双眸穿过影影绰绰的万千幻象，一动不动的盯着街头处的一个人影——那人一身白衣，被血染的斑驳，也正在看着他，他好像受伤了，一只手里提着一把剑，另外一只袖子空荡荡的。

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神色悲痛，动了动嘴唇，庄与看得清楚，他在叫他的名字，是景华，在叫他的名字。

庄与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要朝他走过去，衣袖碰到了拂尘金丝，快速穿梭金丝犹如利刃，割破了他的衣裳，在手臂上割开一道口子。一点痛意犹如弦颤击打神经，给他的神智片刻清明。

庄与猛然闭上眼睛，他听见脚步声，听见剑刃划过地面的刺啦声，在一点一点朝他靠近。

这会儿，他才觉出寒意来，冷风在轻薄的衣服里流窜，浑身的血液都冷得快要凝滞。

他调息凝神，缓了许久，慢慢睁开眼睛。那道影子已经离他很近，熟悉的面孔清晰的映在他的眸子里，阴冷的风吹过他空荡荡的袖子，哐当一声，他把剑丢了，向他伸出手，一如往常，他温柔地笑着说，过来。

庄与没有动，他握紧剑，默然地看着他，影子的笑意渐渐消失，僵硬地偏了偏头，双目怨毒，殷红的嘴唇上下张合，他说:“庄与，你为何不过来？”又阴冷的笑:“其实你是盼着我死在这里的吧！你要夺我的天下，我死在这里才最好！”进而快速地变成一张忍痛发白的脸:“阿与，我胳膊没了，好疼，你为何不来看看我，我好痛啊，也要我了么？”

影子不停的变化着面孔表情，一会儿怨毒咒骂一会儿极尽嘲弄，一会儿温柔蜜意一会儿又痛苦不堪。

这还没完，街上万千的幻影渐渐地全都变成了景华的样子，虚虚实实影影绰绰，朝着庄与围绕过来，每道影子都有致命的伤，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有的双目被刺穿，有的胸口扎着匕首，有的脑袋耷拉在颈上……千奇百怪的伤法应有尽有，七情六欲尽诸脸上，他们或痛苦或怨恨地叫着庄与的名字，说着千百句攻心之言……

庄与岿然不动，他冷漠自若地看着眼前幻想，有那么一瞬，他的瞳仁极速地收缩了一下，然后一点薄银的光从瞳仁深处亮起来，他的瞳仁变得薄而透，颜色也由漆黑渐渐变浅变淡，变成一种华丽璀璨的冷月银色。而随着他瞳仁的变化，他所见到的幻境也在慢慢消退，景华的影子没有了，鬼魅的行踪没有了，街上安静下来，悬挂在门口的人头眼睛也不再发光，枯骨落地化为血符鬼咒，被斑驳落叶覆盖着。

他眨了一下眼睛，银色的瞳仁光华内敛。

他转过去查看其他几人的情况。青良和赤权也被这恶毒幻象给魇住了，目光惊恐，神情癫狂，但因多年强训，尚且还能残留一丝清醒神智。折风在十年杀手营里长大，心智强悍，想法单纯，虽头痛欲裂，却没有被幻想给吞噬。

而颜均，他虽然道术精明，却执念太重，他虽还清醒，强撑结法，可也与幻想争斗撕扯不休，七窍渗血，狼狈不堪。

庄与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拿过折风递给他的烟火，点燃，华丽璀璨的烟花在天空轰然炸开，银白的流火四散而下，灿若星辰，落如光雨，整个苍遗城都被映亮，一切幻想皆在烟火声里化为乌有。

颜均被烟火声震动，这才陡然清醒，他茫然地四处寻觅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幻想深深欺骗。连忙闭眼凝神，念咒清心，摒除杂念，念了好几遍清心咒，他混沌撕扯的神思才渐渐地平息冷静下来，又偷偷地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手心，让自己清醒得更彻底。而后他睁开眼，瞄了一眼庄与，他一派的神思清明，一手拎着剑，正仰头在颇有兴致地放着烟花，连他身边几个侍卫，脸上也没有残留多少被幻想折磨的神色。

可笑，方才他还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们“切莫被幻象所惑”，结果只有他自己是被幻想绑架的蠢货！不禁恼羞成怒，满腔愤恨化为一把实打实的力气，拂尘横扫，周围建筑垮塌了一大片，人头滚得到处都是。

庄与伸脚，不轻不重地踢开滚到脚底下的人头，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只烟火筒，“你也来放一个么？”

颜均盯着他，片刻问道:“贫道学艺不精，被幻象所困，实在汗颜！可否请教，秦王是如何摆脱幻象的？”

庄与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用火折子点燃手中烟花，看他飞窜上天，炸为一片火树银花。

“可能是，我心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被巫术利用的执念。”

他侧过脸看他，五颜六色的火光映进他的眸子，薄透的瞳仁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