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行 第102章 靖阳

晨起如鲸吞，金色曦光收拾尽千山万原的苍茫，碧空如琼，晴雪似晶，马车雪原上驰驶，铜铃清响，传遍素原银野。

折风马车行路，此时漠州到处都是晶茫的白雪，蓝日晴暖，玉雪生烟，白城隐藏在广袤的雪原之中，难寻其痕迹，就连炊烟也被虚幻，望不到确切存在。因他多日劳累，又都是在雪原之上，疲劳不堪的眼睛望得久了，晃晃生出许多虚影，竟然有一瞬的雪盲。

他忙闭上眼睛缓解，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激烈的马蹄声从远处奔驰而来，他握紧刀柄，强忍疼痛，睁开眼睛看去，也只是模糊地看见几个黑影朝这边踏马而来。他还想看地更仔细，红肿刺痛泪流不止的眼睛却再难以睁开。

青良察觉他的异样，俯身来看，折风挡开他:“无妨，警惕！”

不消片刻，马车就被团团围住，口哨声和粗野的大笑声响在四周。打头的女人道:“喂！叫你车里的主人出来！我要劫他回去做压寨夫君！”周遭放肆地大笑起来，吹着尖锐口哨跟着起哄，马蹄杂乱地在雪地上踏来踏去，打着响鼻，他们身上佩戴的狼牙装饰碰撞激鸣，挥举的刀剑声猎猎作响。

折风勉力睁开眼睛，一泓碧刃警惕地横在身前，模糊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探查过，形容不似马匪。虽然具有粗犷的外表和凶狠的面貌，但行动中却透出一种有序和整齐，如果这些人不是训练有素，便是公之麾下。

“谁？”苏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坐在马上的女子，她一身绯色在雪原中格外醒目，朝霞夕辉般炽烈耀眼，眼睛顿时冷下来，“你来干什么？”

然后也不等她回答，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来，包住折风的眼睛。“她坐下来，拽着折风的胳膊也坐下来，拿过缰绳，朝青良赤权打着手势:“不必理会他们。”说着勒紧缰绳要驾车离开。

红衣女子骑马拦在车前，背影娉婷骄傲，眼中有冷冽嘲弄的笑意:“这么着急做什么，公、输、凉。”她一字一顿地叫出这三个字，看着苏凉的面色骤变，像是看到极其有趣的事，她仰头大笑起来，周遭的人也跟着放肆大笑。

折风能感觉到，苏凉极其在意这个名字，她的呼吸因为听到这三个字而变得急促，又强自压抑着翻腾上来的情绪。

靖阳还在肆意的嘲弄取笑着苏凉，忽然，明晃亮晶的阳光雪色中，一片碧影闪现，伴随“唰”地一声，凌厉至极的刀光切过地面，入地半尺，劲风猎猎，挑起尘沙白雪扬起如瀑，扑向大笑着的众人，猝不及防地兜头盖下。

肆意嘲弄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变成呸吐声此起彼伏。

这回轮到苏凉放声大笑了。

红衣女子护住脸面的袖子愤然一甩，凝睇冷峭的望向她，但很快又是嘲弄的笑，上下打量着折风:“公输凉，你什么时候找了个情哥哥，身手不错啊！”

折风周身散发出骇人杀气，碧刀凛冽如电，惊得马躁动不安。他看不见周围，但敏锐的直觉还是能够感受到周遭大汉都将刀剑指向了他们。冰凉的空气流过他手中碧刀，酝酿成凌厉招式。但却没有出手。

赤权看不过眼，本要上前助折风，却被青良笑着轻轻拽住，牵着他的马往后退到马车跟前，“急什么，看看再说。”

一只手搭在折风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两下，他听到她轻轻地笑了两声:“是啊！”她说:“身手厉害，长相英俊，还会做饭，性格又好，这样的男人，可不是谁都能找到的呢！”她身子前倾，含笑挑衅道:“靖阳，你说是不是？”

靖阳蓦然冷下来，目光如削，语气如刺:“公输凉，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今日，我非要替你哥哥教训你一顿不可。”

话音毕，她腾地从马上弹跳而起，绯袖展开的同时，一片凌厉锥光从她袖间流泻而出，一柄短锏如锥如刺，如鹰喙龙犄破空而来。

苏凉忍不住皱起眉头，手中柳叶小刀闪烁如细碎光芒。

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出手的时候，一只手却往她身前一横挡住了她的去势，眼睛缠着布条的男子携一泓碧刃迎接而上。

劲风带起的布条拂过她的脸颊，苏凉眼中有一丝诧异，望着他的背影呆了片刻，微妙的神色浮过她的眼眸。

“叮——”碧刀和锥锏碰撞在一起，发出激鸣的兵刃声，刀气和锏力带起的劲风吹的他们衣衫和头发猎猎作响。

刀锏相峙，靖阳闪动的目光冷凝起来，嘴角逸出冰冷笑意:“很好，公输凉，你就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吗？”

苏凉并未被她的话激怒，反而笑起来:“是啊，我有很多人保护我！你呢？现在有人保护你吗？”

她的目光蓦然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光芒:“只有懦弱之徒才会需要别人的保护，保护我的，是剑！是权！是我自己！”

短锏如雷锥颤动，瞬息万变，刺掠之处，锏刺仿若凛冽寒锥，剑影宛如雷光电影，陡然席卷至折风身侧。

苏凉脸色一变，一把摸住了袖中的柳叶小刀。

幸好折风及时反应过来，挥出的碧辉交错成墙，拦住一半攻势，同时脚下飘转，一个侧身躲过另一半来不及抵挡的攻势。只是眼睛看不见，动作还是稍有迟缓，一棱冰光切过他飞扬而起的束目布条，刚一脱落，便被猎猎刀风带进一片刀光剑影之中。转瞬，刀如削，锏如芒，二人已经交手数招，激烈的刀风锏力掀起满天大雪，所过之处皆是翻沙覆雪一片狼藉。

其他人马避退往后，只见满目乱雪飞沙，刀锏激鸣如春雹夏电。

庄与从马车里出来，紧随着他，一个带着兜帽面具的男子也出来，那人看见外面的打斗场景，同庄与道:“你得罪的人可真不少，不是想把你关起来，就是想把你抓去做压寨夫君，到了漠州都不得安稳。这个又是你得罪的什么人？”

庄与微笑道:“我也想知道。”

苏凉在一边道:“你们不认得她吗？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弑君夺位的靖阳女君呀！”

靖阳闻言撤招后退，折风也并不与她纠缠，横刀护在庄与面前，苏凉见靖阳眼神凶狠，忙躲在折风后头寻求庇护。

靖阳调整着呼吸，挺挺地立在雪原上，冷俏目光望向庄与，绯色衣裙如烈火燃烧，她打量过庄与，道:“你就是秦王？”她目光后移，看过景华，见他身段不俗，心生警惕，问道“那是什么人？你的脔宠么？为何不以面目示人？”

景华闻得“脔宠”二字，心生愠怒，方要上前对言，被庄与轻轻按下，听他道:“他是个很重要的人，隋君慎言。”

靖阳冷笑一声，今日得宠明日冷弃的美眷妖童她见得多了，她讥讽道:“不想秦王竟也是个多情风流的人，把一个男宠看得如此重要，只是……”她目光冷冽:“如今漠州不太平，我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随意进出我隋国，还请掀了面具，报出名讳来。”她看庄与不为所动，手中锥锏凝力:“秦王不舍？那我亲自揭开来看看这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剑气未近，折风便已经横刀迎上，靖阳一再被折风阻拦，心生怒意，杀机毕现，倾时，雪扬尘飞，风暴再起。

庄与接过青良手中才拭去灰尘的一柄长剑，往前走了几步，抬眸看向激烈纠缠的刀锏，一点锋芒在他剑尖绽放，谁也没有看清他挥舞出了何等招式，瞬息化影万千，万影归一时，长剑清啸一声，剑尖所指之处如白虹贯日，剑气凝成的巨大清光横空劈下，一瞬间光芒万丈，大地震动。雪地如海浪般被凌厉剑气从中劈开翻向两侧，剑芒消失之处，正是靖阳折风二人交手形成的风暴雪团，如一根尖锐的针刺入，风暴雪团轰然裂开，满天的飞雪中，二人已经被迫分开，双双向两侧后退数十步，刀锏入地尺许为撑，才勉强抵抗住破招形成的强劲风雪，没有被掀翻在地。

一片寂静。

漫卷上天空的雪花此刻缓缓飘落，纷飞的白雪间，庄与已经收势站在当处，剑在他手里轻飘飘地拎着。

景华全身伪装覆面得以幸免于难，他看庄与手中长剑清练，伸指弹了一下，剑声如鸿鸣龙吟。

靖阳收起锥锏，她重新审视了秦王，说道:“好剑法，好手段，不愧是弄权者秦王陛下！”

庄与清浅如泉地笑着，看着手里的一柄薄剑，清光绝世:“御剑也好，弄权也好，不都是乱世之中保护自己的手段么。”剑他在手中缓缓转动，翻手可断风雪，覆手可鉴日月，他笑道:“我只是不大喜欢任人宰割、伏矩臣规罢了。”

靖阳道:“听闻秦王陛下不远万里来漠州，是来见我靖阳的，你我在此相遇，便是有缘，何不赴我王宫，把酒相谈？”

苏凉冷冷一呵:“靖阳，我还当你是来找晦气的呢！原来主意在这儿呢！秦王是我请来的客人！跟你走？你别想！”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里，忽然远处传来“哒、哒、哒”的响声，众人看去，就见一匹黑色的马朝他们缓慢走来，马侧搭着两个酒葫芦，那声音正是葫芦碰撞发出来的。骑在马上的人也看清楚了，大概二十四五的一个年轻男人，他裹着狐裘，披着方才过肩的头发，下巴很尖，嘴唇很薄，目光慵懒疏离，若雪天留白，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浑不在意。走近后，他勒紧缰绳停下来，散漫随意地扫过四周，因为他的到来，在场之人也都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哥！”苏凉跑过去，“你来的正好，我把秦王带来了，不过……”她看过靖阳，小声道:“来了个打劫拦路的！”

骑在马上的男子看着庄与，懒懒地开口:“刚才到白城打了两壶酒。既然碰上了，一起回去吧。”他调转马头先行。

庄与微微向靖阳致意。

靖阳冷哼一声，偏头，死死盯着公输樽的背影，目光铮然闪烁，手里锥锏被她紧紧攥着，因为过于用力，剑尖都开始颤抖，发出轻吟低啸。她却仍然一分一分地收紧力道，仿佛那是她唯一能能支撑住内心洪闸的力量。

景华和庄与上了车，苏凉和他们说:“折风的眼睛是雪盲症，耽误不得，这儿离白城不远，我带他去看大夫。”

庄与笑看她，把姑娘看得脸红了，他笑着应允，苏凉便骑了马带折风往白城去，车由青良来驾，赤权策马随行。

靖阳骑在马车，一袭红衣在响晴的雪原上猎猎飞舞，她看着车驾和公输樽渐渐走远，他瞧也没瞧过她一眼，靖阳露出伤心却又不甘心的神色，“为什么？”她低声自问，却几乎咬牙切齿:“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的理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