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再开,叶君兰刚指挥宫内弟子端上糕点,热场的话还未说,柳离亭直接宣布了他欲与魔尊决斗一事。
“不必试探我的态度。诸位若无异议,我会用近来被魔修夺走的资源点做赌注,与魔尊无名生死决斗。为免波及界内生灵,我会从属于玄天剑宗的大秘境中择一作为战场。”
柳离亭并未落座,立在桌旁,宛如松柏之姿,不看其难得冰冷的神色,似乎仍一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君子风范。
他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各异的表情,平淡地说出这样能在修仙界掀起轩然大波的消息,既无铺垫,又无结尾。
柳离亭虽是剑修,身上却很少带着杀伐之气,总是一副温柔的老好人做派。
他金丹期时走出宗门游历,结交甚广,当时旧友均是天骄,如今大半当了各自的宗门代表,还从未看过他冷下脸来的样子。
一时间,落星宫专门准备的会议室内,静得听不见呼吸声,时间近乎凝滞。
他耐心等了几秒,见满场寂静,他便权当默认,“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决定了。剩下的所有议题,玄天剑宗方面均弃权。”
柳离亭转身离开,纪青安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席间有几人想要追出去,又被各自的副手拉住。
————
其他人还在开会,二人回到落星宫为玄天剑宗准备的住处,柳离亭身为宗主,他和纪青安住的是最好的。
柳离亭脱下外袍,纪青安接过,替他挂在一旁。
“青安,你替我写个战帖吧。”
昏黄烛光下,柳离亭支着头,似有几分倦意。黑影笼住他的大半身形,被照亮的地方却是朦胧的,恍如梦中人。
身上没有彰显身份、绣了宗门纹路的外袍,柳离亭身上仅剩几层素净的白衣,显得他身影也单薄许多。
修士一旦到了金丹期,几乎无需休眠歇息,到了大乘期更不可能因小事疲惫了。
纪青安说,好。
他在书房里低头找起笔墨,不希望柳离亭看出他在心疼他。
纪青安忍不住想,凭什么天下大事要他的师尊一人来抗?
……因为师尊是天下第一吗?
凭什么要让这个人替天下出生入死,又凭什么要让这个人如此疲惫呢。
柳离亭打了个哈欠,懒懒回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纪青安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用力眨了眨。他的理智知道,全修仙界确实只有他的师尊一个人足以抗衡魔尊,他也不相信师尊会输,那个人没有输的可能性。
可他第一次知道柳离亭也会觉得疲倦。
纪青安写好战帖,柳离亭的指尖微动,那战帖变作一只红色纸鹤,乘着灵力飞出窗外。
“我回房休息了。”柳离亭留下一句话,纪青安看着他的背影拐出门去。
声称自己要休息的柳离亭却是随手掐了几个瞬移法诀,来到个荒郊野岭。
在确定周围没人后,他随心念催动法宝“不识君”,无需灵力,法宝立刻融入他灵识海中。他又不慌不忙接上一个特定传送阵的复杂法诀。
再睁眼时他已回到一个他熟悉的地方。
魔宫停云殿,弑天魔尊无名的寝室。
一个蒙着面的侍卫无声地出现在他旁边,黑布挡住这人下半张脸,却仍让人觉得线条俊朗。剑眉浓密修长,其下深邃眼眸却如一潭毫无波澜的黑水。
“尊上。”溥轻行礼之后从芥子空间中拿出一件黑色暗纹外袍,为柳离亭披上。
魔尊无名在天下难有敌手,自然不需要什么保护。溥轻在做的更像是侍从的活计。
柳离亭没有回他。溥轻也不在意,拿出牛角梳和发带,将他头发高高束起。微凉、带着光泽的黑发在溥轻指间同蛇一样滑过,手感如上好丝绸。
用惯各类兵器的手,拿起梳子来似乎也同样灵巧。
“你会觉得憋屈吗?在这样不能杀人的日子里。我留你在身边……似乎有些屈才了。”柳离亭唤出镜子打量自己发型。
“不觉得。”溥轻的话一向少。
“哦,那就好。”柳离亭本来就是要听这个答案,他满意了。
“尊上要杀谁?”
“暂时不想杀。”
一抛一接,对话迅速地结束了,像只打了两个来回的沙滩排球。
柳离亭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世界上再没有比溥轻更好用的工具。
要是他当剑宗宗主时溥轻也跟着他就好了。
他的徒弟纪青安对他来说很好懂,但纪青安却不懂他。溥轻这种他要杀人时会给他递剑,他杀完人会为他擦手的类型更好。
这人像一把最锋利又最称手的刀,带在身边是不会觉得烦人的。
柳离亭突然开口,“如果我把你送到剑宗…”
他的话被迅速打断了,溥轻条件反射般弹出两字:“不要。”
柳离亭挺意外,转过头震惊得眨了眨眼。
溥轻敢打断他说话不太可能,但这事又确实发生了。
今天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
他起了兴趣,带着笑问,“怎么,你和剑宗有仇?”
“没有,但杀不掉。”
“?”
“柳离亭。”溥轻给了补充信息。
突然听见自己名字,还是全名,柳离亭心里咯噔一下,怎一个惊悚可言。
他拍拍胸脯安抚自己的小心脏,带着两分气说,“我也没让你去杀他。”
柳离亭本人又追加一句:“以后不要连名带姓喊了,请尊称我…他一句柳仙尊,谢谢。”
“是。”溥轻给他倒酒,倒完才追问,“…但为什么?”
溥轻有很多个为什么想问,比如为什么想要把他送走,为什么不能喊柳…仙尊全名,为什么不杀那个柳仙尊。
但多年前尊上说,他喜欢无声的刀,因为他自己的剑也是无声的。他记住了,并且这么多年都又在努力减少说话量。
更何况他问了,尊上也未必会告诉他。
“不为什么。”柳离亭自顾自喝下一杯酒。
你看,溥轻一向很懂魔尊无名。
柳离亭略感惆怅,连溥轻这样的人都觉得无名应该要杀柳离亭,正魔两道的矛盾真的如此尖锐?
他自我感觉他身为魔尊时还为此做了许多努力啊。
比如只弄晕不弄死,把看守资源点的弟子绑起来,敲诈勒索大宗门要赎金之类……这些难道都是白做工?
除了到手的那一堆灵石功法天材地宝这些俗物之外,他就没有得到正道的感激吗?
……还真没有。如果他们真的感激他那就可怕了,他会怀疑正道那些人都疯了的。
溥轻又为他的白玉杯中斟满酒,柳离亭一饮而尽。
借酒消愁,但酒喝了两杯,愁一点没消。
柳离亭迈入主殿时,束凤池没坐在他少宫主的位置上。
一见到人,原本在殿内来回踱步、等得焦急的束凤池立刻朝他奔来,匆匆质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晚?”
这位少宫主的长相几乎该用艳丽来形容,他眼尾天生有一抹明媚张扬的红色,气愤时那一抹红似乎更艳两分。
继承者对长辈本不该是这般说话方式,更何况在以实力划分阶级秩序的魔修之中。
但柳离亭也不恼,抬起手,像念着“去去去”驱赶小动物那样挥了挥,让挡他路的束凤池坐回去继续干活:“怎么都爱问为什么,不想工作啊,这还不好懂?你很想工作吗?”
“……也不想。”束凤池不情不愿地挪开两步,虽然看出柳离亭没有同意让他跟着的意思,仍不肯放弃地黏在柳离亭身边。
魔宫主殿布置风格诡异,桌椅排列整齐,桌上全是各自的东西,比起势力中谈事的大殿更像私塾。
柳离亭自己有个主座,他说这是他们的工位,在一个房间方便他实时监工以防造反。
溥轻很自觉,他不需要柳离亭喊就会自己回到位置上,处理他作为魔宫内掌管暗杀、培养刺客的影阁阁主要处理的事。
“少主一时心急,尊上不必忧扰。”并非阁主,只任魔尊辅佐一职的厉南行刷地展开折扇,笑得像个千年的狐狸,他话锋一转:“玄天剑宗那位柳仙尊来信了,说是想邀尊上与他一战。诚意还未知,战帖上的字不是那位亲笔。”
束凤池啧了几声,看起来对剑宗的礼数相当不满,“这柳离亭真可恶,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给我们魔宫递战帖还不肯亲自动笔,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如今,修仙界的灵力寄信方式有两种:
明件只寄到某一个固定地址,并无指定目标。
若有某人灵力地址,则可以寄对方用灵力才能打开的暗件,每个人的灵力都是独一无二的,不用担心其他人打开密信。
如果不寄信,想要运输货物,那只能通过万宝楼了。
战帖寄的是明件,纸是特制的,纸鹤被打开一次,恢复原样的一封信。厉南行拾起战帖递给柳离亭,柳离亭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
束凤池环臂站着,打量魔尊的神色,看他不甚在意,哼了一声道:“尊上莫不是怕了?竟要将大乘期第一人的名号拱手相让?”
“我和柳离亭打架有什么好怕的,易如反掌罢了。”柳离亭觉得好笑,把战帖塞进束凤池怀里,故意道,“你要是和柳离亭打起来,我才怕他不小心一剑捅死你呢。”
自己打自己,谁胜谁负只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厉南行暗自心惊,与其他魔修相比,魔尊言行并不张狂。他从无名仍在金丹期时就陪在身边,知道对方行事一向滴水不漏,平日素来谨言慎行。
如果无名说他对付柳离亭是易如反掌,那一定不是虚言,只会是毫无夸大成分的现实。
束凤池急了,像鱼吐泡泡一样一连串念了不知道什么话,叽里咕噜的,到最后才说清楚一句:“再过几百年,我未必不如柳离亭,你不信我?”
“不信。”柳离亭直白道。
要是把魔宫类比凡人宫廷,厉南行自认自己起码身兼三职:太傅、军师、宰相。
现在眼看着他的君主要把他的东宫气死了,他摇了摇扇子:“少主,兵对兵,将对将。不论如何,你得先过柳宗主门下独苗、人称小剑仙的纪青安那一关不是?”
魔宫少主确实年轻有为,年仅十八已金丹初期,与当年的柳离亭不相上下。
但苍和剑尊的弟子纪青安,毕竟年长束凤池两百年有余,已是化神修为,比束凤池高出整整两个大境界。
束凤池听出厉南行在委婉劝他不要好高骛远,掐了掐手心,勉强认下这句话。
却是怒气难消,撇过头去不再说话,又盯上那战帖上的字,怕正道那群伪君子在其中设下什么陷阱,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厉南行则气定神闲望向魔尊:“听尊上的意思,是准备答应了?”
“嗯。联系万宝楼,把消息传出去后再设局。”柳离亭本想之后去找谈宁说此事,但思及谈宁一向不喜欢和他聊公事,这事也无需对方再额外关照,只按往常的来就好。
“那便预祝尊上旗开得胜。”厉南行想到可以赚的钱,笑盈盈朝柳离亭一拜,又有些怀念在名为“群英荟萃”的地下角斗场看无名打比赛的那些日月。
他们处境艰难时,就靠打黑赛赚出启动资金。
……只是那时又是心悸又是心慌,心忧得很,在台下冷汗直冒,如今却没什么好担心对方的了。
柳离亭却是摇头,“不,你去压平局。”
厉南行瞬间领悟了他的意图,拿折扇压住嘴角,惊讶道:“您要放柳离亭一马?”
若和别人对战,确实有对方和魔尊谈好了价码,打一场友好假赛共同赚钱的可能。
但那个柳离亭……他一个魔修都觉得这位剑仙怎么想也不可能会给魔尊塞钱求放水。
铁铁,这不是我们人间唯一清流、全世界唯一指定剑仙、天生圣人、修仙界明月清风、正道顶流柳离亭吧??
厉南行完全排除了这一可能。
厉南行在某本话本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看来魔尊对此事另有打算,才在对付柳离亭易如反掌的情况下,竟要故意让生死对决以平局结尾。
“可只要柳离亭一死,正派失去支柱,唯有我们这一方拥有大乘期战力坐镇,现在正道那边勉强维持的均势会被尊上顷刻打破。按理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才是……不知南行是否有幸听听尊上的打算呢?”
厉南行知晓堂堂魔尊不可能看不出这天下局势,但却怎么也想不出无名留手的理由,不由得柔声婉言相问,却也在暗暗提醒无名大局为重。
柳离亭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平常他觉得两边的下属都很省心,几乎不曾质疑过他的决定,结果一到要杀他就执著上了。
披着黑衣、神色淡淡的柳离亭蹙眉,故意带了一丝细微的厌烦,道:“……别问了,柳离亭不能死。”
一向留心尊上情绪的厉南行笑容一僵,果然不再追问。
他收了笑,却是心觉不安,面色逐渐凝重。
厉南行没想到那个柳离亭如此红颜祸水,竟然能让他走杀戮道入魔、心狠手辣、心思歹毒的君主说出这种话。
他心道:此子不及时铲除,怕是日后影响尊上道心,有碍飞升大业。
洒了金粉的折扇展开,厉南行借此深深藏起自己的情绪和一瞬惊起的杀心。
伴君如伴虎,尽管尊上非多疑之君,他也不愿因那个剑尊增加任何被猜忌不喜的概率。
来自福尔摩斯: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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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战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