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晃神的功夫,那条通讯请求就被不断涌出的红色淹没,时安也迅速将注意力重新投入眼前的危急情况。
舷窗外的黑影依旧密不透风,好在智能助手已经为他规划好了逃脱路线。
他此刻就是骤雨中一片飘摇的落叶,只能凭本能反应在撞击中挣扎着向安全航线前行。
控制台上警告信息已叠成污红,时安甚至不敢分神去看哪里又出了故障。
近距离传感器突然爆发出尖锐警报,视野左下角的盲区里,一块边缘赤红的巨岩正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
等时安发现它的那一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好,来不及了!
——
换气系统的嗡嗡声将时安的意识唤回,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给他起身的体力。
他瘫坐在驾驶舱角落,不知看着怀里这只昏迷不醒的黑色幼崽失神了多久。
就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那块巨岩擦过船腹,虽然没有直接命中,却撕裂了靠近他脚边的一处连接结构。
幸好紧急修复系统及时喷射固化泡沫,才没让他被吸出去。
他们总算冲出了那片地狱般的陨石带。
头顶传来细微的机械运转声,一条银白色的机械臂轻柔垂下,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舒缓营养液递到他唇边。
时安疲惫地张嘴,任由微甜的暖流滑入喉咙。
舱顶的维修面板已经打开,数条机械臂正在有条不紊地作业。
时安呆呆地看着他们它们清理狼藉、修复被幼崽破坏的线路、填补墙壁上细密的裂纹。
舷窗之外,也有几条外置机械臂附在船体表面,移除泡沫,焊接结构。
莹蓝的激光正将破损迅速抚平。
时安环顾面目全非的驾驶舱,默默叹了口气。
早上才摆好的那盆观赏菌菇不见了,大概已化作尘埃。
还有他最喜欢的星云抱枕也没了踪影。
真是一片狼藉。
而罪魁祸首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时安抚摸着怀中一动不动的幼崽,小家伙柔软的触肢无精打采地卷曲着,光滑的体表也失了先前的光泽,摸上去只有冰凉。
先前那股想把这逆子扔出去的怒火早已消散,只给时安剩下沉甸甸的担忧。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比如好好检查一番这小家伙是否有受伤,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及该拿什么喂饱这个刚破壳就拆家、还差点带着爸爸同归于尽的触手怪宝宝。
他将小崽子托在手心细细观察起来。
它确实很小,蜷缩起来也就比他的巴掌大不了多少。通体覆盖着一层光滑湿润的暗沉角质,泛着微弱的虹光。
几条最外围的触须尖端有些擦伤,还在不断渗出深紫色的□□。
时安心疼地伸出手指,想数数它到底有多少根触须,好歹能大致判断一下种族。
它正下方一小圈是八根主触须,但在触须之下又藏着一层。
什么情况?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些触须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根本数不清确切的数量。
他尝试抓起一小把触须,刚开始还感觉手里大概有四、五根,眨眼间手上就只剩下一根触须了。
连触须滑落的黏腻感他都没感觉到。
这奇异的情况但他摸不着头脑,但念在星海之大无奇不有,便也不再纠结。
“您所定位的具备医疗站的K-3中转站已进入导航范围。”
飞船AI打断了时安的思绪。
时安松了口气,对宝宝种族的研究暂且放在一边。
补给是必须的,飞船也得尽快找个地方彻底检修,不然下次再遇到陨石雨,他们俩就真的要交代在星海里了。
他一边让AI发送停靠申请,一边调出了那个被标记为中度危险的K-3中转站的公共服务地图 。
能源站、维修港,以及一个标着十字星记号的区域,上面显示着“泛星际生物医疗中心”。
这也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他必须尽快带这小家伙去治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族,但总归是个幼崽,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好。
飞船缓缓驶出星际航道,一座庞大的环形空间站逐渐占据了舷窗的视野。
K-3中转站是一个隶属于中立商业联盟的交通枢纽,这里的数据信息并不会接入星网。
那群家伙应该暂时不会找到他。
一座不断旋转的银色指环静静悬浮在虚空之中。
按照空间站交通管制中心的指引,时安驾驶着旅行舱缓缓靠近指环内侧的一个开放式泊位。
这地方比他想象中更为空旷。
宽阔的合金通道一眼望不到头,地面积着层灰尘。头顶的照明灯带亮暗不均,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有节律地闪烁。
远处,几个形态各异,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慢吞吞地移动着,愈发显得四下里一片萧条。
时安收好将飞船送入维修港后换回的金属识别牌,直奔地图上标记的“医疗中心”。
门面不大,窗户紧闭。这家医疗中心看起来同样没什么人气。
时安敲了敲蒙尘的观察窗,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门楣上一个古老的双蛇杖医疗符号正一明一暗着,应该是仍在运作。
“打扰了,我进来了。” 时安低声道了一句,推开了那扇老旧的门。
他没注意到,身后大厅的灯光在他踏入房间的瞬间黯淡了几分。
诊疗室里光线昏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有机溶剂混合的怪味。
一张铺着蓝色旧床单的小床靠墙放着,旁边是几扇漆面斑驳、颜色泛黄的门。
时安注意到角落里停着一架银色的医疗推车,上面零散地放着几个标签模糊的瓶罐。
他抱紧怀里的幼崽,在其中一扇看起来像是主诊室的门前驻足。
“请问有人在吗?”他用流利的星轨文叩门。
无人应答。
时安有些紧张,轻轻握着怀里幼崽冰凉的身体。
那一直昏迷的小家伙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细微地颤了一下,一根小触须无意识地拉了时安温暖的指腹。
“吱嘎——”
身后突然传来老旧器具开合的声响。
时安闻声回头,一个穿着沾满污渍医护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离他不过一米的位置。
他个子极高,头顶几乎碰到了墙顶上沿,整个人都笼罩在入口处那片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啊抱歉,我没看到您。” 时安为自己的贸然闯入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上前一步,“请问您能帮我的孩子看看吗?它受伤了。”
这个高挑的身影无声伫立。
他的背脊没有动作,而是缓缓地将细长的脖子探了出来。
伴着怪异的摩擦声,那脖子越伸越长,像是没骨头的面筋,一直将脸伸到时安眼前才停下。
一股湿臭的气息迎面扑来。
时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细胞都在嚎叫着快跑。
眼前的存在与其说是一张脸,不如说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蜡皮面具。
上面没有任何肌肉的起伏,只有两颗晶莹的红色眼珠挂在外面。
男人脸上一道垂直的缝隙缓缓裂开,露出洁白的口器,无数鲜红的肉芽拉着丝探出来,根部隐约可见如鱼乱般细密的小黑点。
随着这生物的“脖颈”晃动,它发出一串干涩的,如同节肢摩擦般的音节:
“吱嘎——”
一滴浑浊的涎液滴在时安的衣领上。
时安尾巴尖的毛“噌”地一下全竖了起来 。
原来刚才的动静不是门缝在响。
他面不改色地后蹭了半步,悄悄摸向了别在背后的能量枪柄 。
“医生”的长脸凑得更近了,两颗纯粹得看不到巩膜的红色眼珠上下打量着时安,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那张惊惶失措的脸。
“谢、谢谢您!我想我的孩子可能只是睡着了,暂时不需要治疗了!”
时安努力挤出个温和的笑,飞快将幼崽塞进衣领,贴紧墙壁从这个长手长脚的生物旁闪过想要逃走。
谁知刚一踏出门他就脚下踩到个滑溜溜的东西。
一地从屋内流淌而出,还在不断冒泡的黑色影子已经吞没了他的鞋跟。
“吼......留下它。”
怪物的声音缓缓接近,时安想也不想就抽出能量枪,朝着声音来源颤抖着瞄准,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那怪物不知所踪。
明锐的直觉先行一步,时安当即变换方向,枪口上挑打碎了头顶的门灯。
灯罩炸裂,星星点点的亮斑溅出,在昏黄的空气中四散飞舞。
脚下的束缚应声松懈,时安即刻蹬出,余光瞥见满地的污浊如脂膏般融开。
猜对了,光照会抑制它的行动。
早在到访中立星区之前,他就对这里相当混乱的治安有所耳闻,因此做足了功课。
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
不好意思,他也不是吃素的。
时安跑得飞快,合金地板被踏出“哒哒哒”的急促回响,身后那股阴冷的气息却怎么也甩不开距离,几乎是如影随形地碾着他。
不,不对。
对方似乎?不急着出手,而是保持着距离悠哉悠哉地飘在后面。
难道这恶心的东西是想跟着他一起钻上飞船?
时安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既然想吃,那就用这个给你洗洗嘴吧!
他咬紧牙关,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澄黄的光球在指尖汇聚,时安将一发能量弹向着那怪物的方向丢出,炙热的气流擦着他的发烧燎过。
那腥臭的风终于有了片刻凝滞。
足够了!
时安看准时机拉开了烟雾弹,他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一头扎了进去。
眨眼的功夫,他们的身形就迅速在白霭中隐没无踪。
身后那道贪婪的视线淡了。
时安调转方向,直奔自己那架刚从修理台缓缓驶出的旅行舱。
不等舷梯完全放下,时安就借着助跑跃上停泊臂,狼狈地翻滚进了敞开的舱门。
舱门在他身后刚刚合拢,“咚”的一声巨响便狠狠砸在舱壁上,整个旅行舱都猛然震颤起来。
时安被这股巨力撞得脚步踉跄,他顾不上爬稳,手忙脚乱地拉下了那个红色的紧急离岗阀。
飞船即刻弹射起步,巨大的推背感把他死死压在座椅上。
在剧烈的颠簸中,时安透过舷窗惊魂未定地回望,却隐约瞥见一团黑色的粘液附在港口的泊位上不甘地扭动着。
转瞬间,那东西就被狂暴的气流撕扯得无影无踪。
终于能喘口气了。
时安瘫坐在地,小心地掏出仍在休眠的幼崽,一时间百感交集。
星际求生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艰难。
要不是他曾听说过这片星域的照明系统,大多采用的是从邻近节肢神国走私来的低等生物“流明蛆”,他们刚才真的会葬身于此。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更别提照顾一个闻所未闻的异星幼崽。
但这小家伙是他在无尽孤寂中唯一的慰藉,他不允许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夭折。
眼眶有些湿热,时安低下头,轻轻将幼崽翻过来,想再检查下它身上的伤口。
可他仔细摩挲了好几遍,之前那些渗着紫色□□的擦伤竟已消失无踪,光滑的角质皮肤完好如初。
恢复得这么快?
时安又惊又喜,忍不住将孩子举到头顶,对着驾驶舱明亮的备用照明灯细看。
光线穿透幼崽半透明的墨色触肢,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就在这一刻,怀里的小家伙忽然轻轻蠕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没有发生之前的狂暴。
只有两颗如同墨绿宝石般的晶体滴溜溜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着时安。
“咕噜噜!”
幼崽发出一串可爱的、含混的声音,数条触须兴奋地扭动起来。
时安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沾满了黏滑的液体,小家伙灵活地一弹,挣脱了他的手掌,直接“啪叽”一下,糊在了他的脸上!
时安哭笑不得,干脆向后一倒,任由这精力旺盛的小东西用柔软的触须在他的脸颊、额头上胡乱蹭着、叫唤着。
“好了好了,知道你没事了……” 时安释然地笑了。
管它是什么异种,只要它能健康平安,顽皮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叮——”
控制台传来一声清脆的来电提示音。
时安正想伸手去够旁边的通讯终端,但还没等他碰到屏幕,一个他极其厌恶的油滑的男声已经通过扬声器,遥遥传了过来。
时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贵安,时安阁下。
“我就知道,您心中最在意的,始终还是鄙人。”
时安一把将还在他脸上乱拱,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用触须误触了“接听”键的幼崽扒拉下来,抬头盯着通讯屏幕上那个衣冠楚楚、笑容虚伪的男人影像。
这闹心的小崽子,早知道刚才就该把它触手全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