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淡得像洗过几次的丝布,薄薄地贴在会议室的玻璃上。窗外树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发出沙沙的声音,寂静之中藏着一丝聒噪,空气中的乏味蔓延。
云乐衍低头看着汇报稿,字迹在纸上有些发灰,耳边是机械的说话声,时光和橘色阳光拉扯着严肃而冷静的空气,她忽然觉得纸面上的字像干掉的河道,一条一条,往心里延伸。
李建红坐在对面,手里还拿着那支用了多年的钢笔,笔帽被岁月磨得发亮。她问了一些问题,目光刚从云乐衍身上移开,“杭州建厂的事,我们势在必得,是拓展市场的必要一步路,云经理,有什么消息要和我们分享吗?”
云乐衍抬起头来,长方形的桌子,黑压压的一群人朝她看过来。她扫视了一周,而后看向对面的李建红。
“杭州那边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块地有考古价值,所以不予考虑建厂的事。”
“除了那块地呢?其他地你没有看吗?”李建红拧着眉头,云乐衍觉得奇怪,李建红一般是不会在公共场合给她难堪的,两人不合的事众人都知道,但从没有摆在台面上过。尤其是这地的事她早就在电话里告诉姜长宁了,以他们两人的亲密关系,李建红不可能不知道。
云乐衍余光瞥了一眼坐在主位的姜长宁,他神色坦然,云乐衍明白了李建红的意思,“没看,选地的时候,我们专门请过风水先生算过,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李建红叹了一口气,声音不大,但会议厅里的人都听得清楚——她十分不满,可每个人都听出来,这叹息声还藏着对云乐衍办不成这件事的预见,她似乎早知道如此,只是在结果这里等着云乐衍走过来。
“那这件事我再和姜总商量吧,”李建红仰了仰下巴,左右看了看,这才提起正事,“姜知远下个月毕业回国,各位董事对他回来工作有什么看法吗?”语气不轻不重,像在陈述天气,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这是好事啊,姜知远毕业就来三能集团,趁着年轻多锻炼,也算是练手。”
云乐衍低着白色印有三能集团的马克杯发呆,她感受到姜长宁投射过来的目光,她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对,我也这么觉得,他还年轻,正好老姜现在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以教小姜总做事。”
姜长宁这才笑了一声,看向远处的白宪毅,“白董您可不能这么说,他还太年轻了,三能集团是一艘航母,他有没有能力驾驶,要看他自己。”
李建红带着笑看向姜长宁。
“也是,以后还有其他的小姜总进集团来学习,姜知远确实危机四伏。”白宪毅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
姜长宁也笑了,他注意到云乐衍也陪着笑,好不容易等笑声落下,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说:“其实我有一个想法,说给大家听听,”他顿了顿,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整个人都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三能集团是“三方合作”的公司,肯定不是我一个姜长宁说了算的公司,所以这也不是家族企业,父传子子穿孙这种制度已经不适合现代的公司制度了,所以我想着,各位董事也把你们的孩子送进公司来,我们可以全都培养,谁又能就谁上。”
这话落下来,李建红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但其他董事有开心的也有不动声色看姜长宁脸色的。
“我们作为三能集团的董事,肯定是希望三能集团走得更远,那我们的制度不能僵硬,所以我想了想,学习上头的培养方式,也弄个继承制的‘太子’班子,不知道各位有什么想法吗?”
没几个人表态,谁知道这是羊入虎口,还是真的要公平竞争。
姜长宁也知道自己这一举动不给些好处,老油条们是不会松嘴的,“我刚才已经和陈秘书聊过了,他儿子非常优秀,我已经安排好了位置给他,还有老股东蒋峰的儿子,下个礼拜就过来上班了,我也不会催各位的,培养人才需要十年近二十年的时间,你们有的是时间,三能集团的大门永远朝你们打开。”
众人听到这话后,都纷纷鼓掌。
李建红听到这里还是有些疑惑,但没着急问。
掌声落下,“各位还有事要汇报吗?”
云乐衍抬眼,看见窗外那一排迎风微颤的杨树叶,笑了一下。
“我想调去榆林,或者山西也行。”她的声音轻柔,几乎听不出情绪,“我的位置或许有更适合的人,而且在杭州这件事上,我没办成,理应调走。”
姜长宁皱眉。
李建红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行。刚调回来就走,这不合规矩。”
姜长宁也点头。
云乐衍“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笑得挺乖。
“散会吧。”
窗外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杨树叶子在半空抖着亮光,她站起身来,看了眼那片绿影,心里盘着别的事——怎么才能把她那个弟弟弄走。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云乐衍椅子还没坐热乎,她的秘书李翌晨便敲门进来,送了一叠资料过来。文件上有股新油墨味儿,混着空调风,冷清得很。“云经理,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李翌晨小心翼翼地说。
云乐衍这回没有为难李翌晨,痛快地签了字,打发走了小姑娘,刚坐下来翻开文件看,门又被推开,“刚回北京,怎么又想着调走?”门外传来姜长宁的声音。
他走进来,带着一阵新茶的香气,云乐衍站起身来,姜长宁摆摆手让她坐下,自己关好了门,“我说几句就走,”他坐到了沙发上。
云乐衍到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姜长宁看了一眼,没理会,“集团马上就三十五周年了,这回打算大办一场,”他语气温和,“你把你妈也叫过吧。”
“好。”
“还有你舅舅。”
她笑着点头,“前些日子才联系过舅舅,他去南方考察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
“唉,那都不是事儿,通知到位就行,来不来他自己会决定的,”姜长宁犹豫了一下靠近云乐衍说,“我打听了一下,他们说你舅舅年后还要升?什么位置知道吗?”
“不清楚,”云乐衍摇头,“舅舅在这种上一贯都十分小心。”
姜长宁恍然大悟般地点头,“那你多关心着点,有了动静告诉我一声。”
“好的。”
姜长宁说完就要走,起身也迈出了几步,可还是回头叮嘱了一句,“杭州那边的事你继续跟进,实在不行陪一个风水先生跟着你去。”
“好。”
从云乐衍办公室出来,姜长宁刚进自己办公室里,就看到了早等着他的李建红了,他转身关门,顺手揉了揉眉心。
“公司三十五周年大庆,你要请云乐衍她妈来,那我就不露面了吧。”
姜长宁慢慢地走到办公桌边上,“你要来也行,就以公司副总露面,没人敢说你什么,但是你也要做好被人脊梁骨的准备。”
李建红嗤笑一声,“我都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了,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怕我被人骂婊子吗?我可没想着立牌坊,那玩意儿不值钱。”
姜长宁坐下来,听到李建红这么说,笑出了声,“那你想来就来吧,把咱俩的三个儿子都带上,人多热闹。”
李建红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会母凭子贵就仗势欺人的女人吗?我看着云乐衍虽然不得儿劲,但是你老婆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跟着你也没享福,我怎么会做那种恶毒的事。”
姜长宁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李建红笑,知道她这是场面话,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态。
“但是话说回来,你这丫头,随你,满心满身都是心眼子。提出去山西、陕西?摆平了内蒙古那边的人,现在没她的话,内蒙那边都不干活,现在又想去陕西、山西?她存得什么心思我能不清楚?三能集团的基础就在山西,她又要去收买人心吗?”
姜长宁笑着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低说:“她大学毕业,是你要她去内蒙的。她能拿下来内蒙的人,是她自己的本事,”姜长宁的动作一顿,看着李建红说,“你看,我怎么忘了,当初你的安排,可不是送她去镀金……”
他放下茶壶,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是冲着弄死她去的吧”
李建红脸色一变,一点笑都挤不出来了。没人再说话,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风拍玻璃的声音。她盯着姜长宁看,姜长宁也无所谓地看着她,片刻后李建红起身,摔门而去。
姜知远到北京的那一天,北京刚下过一场雨,整个城市被清洗了一遍,只是落地窗外十月的阳已经开始发冷了,偶尔一阵风掀起窗帘,像一层灰白的雾在空气里打转。云乐衍刚从外面跑完合同回来,身上还带着雨气,大堂里人来人往,从电梯间出来,说不出来的潮湿让云乐衍觉得不舒服。
换了一身干衣服,李翌晨进来说,说姜长宁叫她去会议室。她推开会议室的门,屋里光有些晃。她一眼就看见那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兜,神情松散,嘴角还带着点不耐烦的笑。
“姐。”
姜知远抬头,眼神里闪着一点锋利的光。那笑没什么温度,倒像一柄磨得太久的刀,光亮是有的,锋口也钝了。
“你回来了,”她淡淡问,语气轻得像怕惊着谁。
“爸让我来。”他说着,目光往她身上扫了一圈,“听说你要去榆林?真舍得这边的摊子?”云乐衍笑了一下,那笑挂在嘴角,没到眼底:“怎么,不放心?”
“我当然放心。”他起身,身形高了她一截,整个人像是带着一股不安的劲儿,“我读书的时候你就老在外地,好不容易我回来,爸也把你调回来,”姜知远走近,带着一股冰冷的香水味儿,“刚才爸还说,要你辅佐我呢。”
会议室一瞬安静下来。
阳光在玻璃桌面上推着影子缓缓移动,两人隔着桌面对望,像两枚暗着光的钉子,谁也不肯先动。
“行啊,你有不会的来问我,”云乐衍打了个哈欠,声音平平,“我怎么也算是你半个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姜知远盯着她,唇角微抬,像是要笑,又像是忍着什么没笑出来。风又吹进来,吹动桌上的文件页,几张轻轻翻过去。
云乐衍看着那几页白纸,忽然生出点烦意,淡淡道:“父亲呢?他说找我。”姜知远一动没动,只盯着她,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是我叫你来的,不用爸的名义,叫不来你。”
外头雨停了,光更亮了,亮得刺眼。
她没再回话,只抬手理了理头发,嘴角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她差点忘了,他早就不是那个袖手旁观,看着他妈被自己打的小男孩儿了。
北京这天,一会儿雨,一会儿晴,不像是女人的心情,倒挺像邓行谦的。季相夷在现场转了一圈,外面的风从工地的缝隙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子灰。
邓行谦跟着走,眼底全都是嫌弃的声色,跟在一旁的叶呈袭大气不敢出。原来是季相夷过来考察,正巧碰到同行的邓行谦,两人说了几句话,外面就打雷下起了雨,听人说,台风过境,北京大雨连绵不断。
一层一秋雨一层寒,那雨水里似乎藏着药水,树叶也越洗越黄,全都黏在地上。远看凄美,近看泥泞。
好不容易雨停了,他们从工地里出来,坐上了车,车里空调烤得邓行谦烦躁。这一趟他始终没用正眼瞧过季相夷,分别的时候他也只是敷衍地招呼了一下手。
坐着车,邓行谦先去了机场接从香港回来的李一二,而后两人转去俱乐部,天色已经全暗了。包间里灯光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雪茄味。李一二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我那私生子弟弟,真是要命。仗着自己是男的有根,装得跟正室出身似的,整天抢资源、抢项目。”
邓行谦靠在沙发上,神情散漫,眼神却往帘子那边掠了一下。帘子轻微晃动,灯光透过去,隐隐照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他认得那身姿。
“那要不,你给他使使绊子?”邓行谦淡淡道。
“没用。”李一二笑着抿酒,“有我daddy在后头撑着呀,他年纪也大了,我心疼他还得为后辈处理麻烦,”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觉得我心情好多了,我也觉得我坐这么久的飞机也值得,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讨厌坐飞机。”
邓行谦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耐烦的锋利:“你daddy能帮他多久?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辈子。以后你也是要和他斗的,先探探低也好。”
他特意压了音,目光还停在那层帘子上。帘子后的人动了一下,像是要走。他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说:“有些人啊,出身不好,但一有人给他撑腰了,就狐假虎威。”话一落地,帘子微微一动,随即寂静。
李一二笑了:“你这话冲谁来的?”
“谁爱听谁听去。”
他点了一支烟,烟雾在半空打了个旋。两人又喝了几杯。李一二把高脚杯放下,半眯着眼:“关关,我觉得你最近情绪不太对,阴沉沉的,还挺暴躁的。”
他笑了笑,眼神里透出点讥讽:“我哪儿暴躁了?”
李一二手指在他肩上轻轻滑过,一路往下,笑得媚意十足:“当然是上一次啊——那时候,可把我弄疼了,我以为是你忍太久了……结果这回,你还是这么暴躁。”
邓行谦听罢,没接话,笑眯眯的看着她,只是手里的烟快烧到底,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胡乱来。
两人行云流水地回了房间,刚赤诚相见,就在李一二要靠近的时候,仍在沙发上的电话响了。邓行谦回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后,接起,声音压得极低:“怎么了?”
“……还惦记着呢?”
“是,就别让她在杭州捞到好处……嗯,别人?那也不行,他们那个公司就不行。”
他语气平平,透着冰冷的狠,和刚才**迷离的模样大相径庭,简直是判若两人。
李一二坐在床上,盘着腿,眼神有点迷惑。
挂了电话,邓行谦丢下手机,朝她走过来。她抬头,小声问:“谁惹了你?要断人家的后路?”
他站在床边垂眼看她,目光冷得几乎没有情绪。
“转过去。”
她笑着顺从,却还想逗一句:“真不让我管?”
他声音低沉:“少废话。”
空气静了几秒,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像一层淡淡的雾。
外头传来走廊的音乐声,节拍缓慢,冷色的灯光映在他眼底,亮得发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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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还惦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