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虫 第6章 Chapter 5

夏舞不知道程子衿和戚芙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戚芙已经很久没来打扰了。

久到天气渐冷，气温缓缓降至零度，整个江淮都陷入隆冬的飘雪之中，她都没再出现过。

程子衿的身体情况好转不少，在夏舞的悉心照料下，连带着对很多不喜欢的食物都渐渐能够接受，食量变大，吃得更多了。

原先夏舞做完饭菜和清理工作，就会准时离开，而现在，她已经能在早上九点的时候还待在客厅修剪新买的盆栽，程子衿则静静地靠在沙发上看书。

阳光在冰天雪地中越过城市建筑照进落地窗，洒在温暖明亮的室内，时光静谧美好。

夏舞的目光会在间隙中多次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周遭依旧带着淡淡的疏离，在戚芙消失之后，依旧一切如故，淡然，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哭，让她气，让她怒。

但只有夏舞知道，不是的……

……

起码现在不是了。

——房间各角落新添的植物，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夏舞在无聊之余故意给她买的花色毯子，她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现在仍然盖在腿上。生病了第一时间不再自己找药，而是告诉夏舞自己哪里难受。

一个冬季就在这种平淡而简单的日子里晃走了。

开春的周末，夏舞甚至能一整天都呆在程子衿的眼前，会做一堆她爱吃的，采购好一切，挑一个最清净的地方和她出去晒晒太阳。

程子衿的卧室门也渐渐对她打开。

不断增加的厚重地毯，衣柜里的淡紫色越来越多，暖色系的四件套，夏舞在各个节日送她的陪伴玩|偶，挂件，装饰，全部被夏舞摆放在她房间的各个角落，程子衿一开始都还没注意到，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习惯它们在那里了。

就这样，整个房子就在季节的交替中，和这个世界，和她的主人，一点点地，在另一个人手下不知不觉地改变。

直到又一个习以为常的周末，早晨，夏舞收拾完一切，穿上外套，正准备出门时，刚刚在沙发上睡着的程子衿却忽然若有所感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微微抬头问她：“……你去哪里？”

夏舞微笑着轻声道：“酱油和盐要用完了，我去楼下的超市买一些。”

听到她的回答，程子衿这才又安心入睡。

夏舞就知道，这整个房子，包括她的主人，就像那些植物一样，在她累月的精心浇灌之下，已经对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依赖。

离不开的依赖。

夏舞关上家门，走进电梯，缓缓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那头传来声音。

“夏舞？”

“嗯。”

……

“我有一些研究上的东西，比较琐碎，需要你帮我稍微整理一下。”

……

“对，最近比较忙，确实没空去学校。”

……

“嗯，谢谢。”

电话挂断。

夏舞在电梯里看着对面映出的另一个自己，

脑海中不知为何，缓缓浮现出临走前她在沙发上的恬静睡颜。

电梯停下，开门，冷空气灌进来。

夏舞用力清空了思绪，双手插|进口袋，抬脚出门。

明明刚刚还阳光明媚，真是春寒料峭啊。

气温高了又低，树叶绿了又黄，一条大路被人们走了又走，到最后，欢声笑语又在空中被冷风吹散。

一年的时光眨眼间逝去，夏舞只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满。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以前除了学习和研究，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让她感到深深的乏味。

而现在，这写乏味而空白的时间，全部被另一个人占满。

有时她在路过商场橱窗时，会忍不住留心某件新款的浅紫色大衣，想着那个人穿上一定很赏心悦目。

经过一家甜品店时，脑海中会出现那天桌子上的抹茶红豆卷，会开始留意新出的甜点，想要研究怎么做，回去做给某个人吃。

日复一日地留意中，夏舞某天忽然发现自己体重涨了四斤。

她最近想吃甜品的频率越来越高。

而每次想吃甜品，都是因为心情愉悦。

她的目光头一回落在体重秤上良久，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冬日的某天早晨，程子衿如常起身，来到客厅，却只看到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早餐。

早餐旁边，还有一份抹茶红豆卷。

椅子上，有一个精美的包装袋。

她愣愣地拿起袋子，袋子里露出一张便利贴。

——请收下，很适合您。

……

镜子前，程子衿沉默地看着大衣遮蔽着的自己。

逐渐丰腴的面容，白齿红唇，健康无比的气色——有多久没做噩梦了？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浅紫色的大衣……确实很适合自己。

程子衿的手缓缓在布料上摩挲着，这件大衣柔软而舒适，长度及膝，版型宽松，她很喜欢。

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去年似乎也买过一条浅紫色的长裙。

程子衿穿着大衣回到卧室，打开卧室门时，她的目光却忽然顿在了某处。

浅紫色的丝绒四件套，紫色的地毯，落地台灯前几天坏了，夏舞帮她挑了一个新的，通身是白色，一条紫色长线条贯穿其中。

她愣神，回到客厅，下意识拿毯子时，却发现那花色毯子正中|央的颜色，仍是淡淡的紫色。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程子衿忽然没来由地被一种巨大的恐慌砸中。

什么时候，她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逐渐接纳了另一个人？

她蓦地想起戚芙。

从前戚芙也会赖着住在她家里，有时住得久了，程子衿逐渐习惯，吵架了，她忽然搬走，程子衿的心里也只有解脱和轻松感。

而现在……

程子衿想到，夏舞毕业之后，也许会离开这座城市，会有自己的工作，这样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对了，夏舞似乎，已经大四了。

还有一个学期。

她突然有些无措。

看着桌上已经凉掉的饭菜，她缓缓走进厨房。

干净而整洁的灶台，柜子里摆满了使用的调料，打开冰箱门，满满当当。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房子一样，从里到外很仔细地“参观”，这里一切让人安心的生活气息，都不来源于她，却又和她紧密相关。

夏舞。

都是夏舞。

程子衿最后坐在了客厅的地毯上，背靠沙发，抱着双膝，沉思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天空之中。

脱下的大衣静静搭在椅子上。

室内安静地可怕。

良久之后，远处的天空，厚厚的云层散开，阳光普照大地。

程子衿的瞳孔中映着亮光，眼神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临近中午。

程子衿躺在沙发上看书，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夏舞还没来。

她起身，开门。

“好久不见。”

是戚芙。

程子衿看着她的模样，心中有些惊讶。

许久未见的戚芙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下阴影浓重，憔悴地不像样。

“你……”

两人相对无言，程子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真的一辈子不理我了是吧。”

戚芙眼睛渐渐泛红，眼眶蓄泪。

程子衿道：“你没必要这样，更没必要为了我这样。”

“你已经和她在一起了是不是！”

“没有。”

“你还骗我！我都看见了，昨天下午三点她进来这栋楼，直到两个小时前她才出去，程子衿……你够狠。”

“戚芙，”程子衿看着她，静静道，“你应该清楚，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有我的生活，你的目光应该放在自己身上，你很好，可是我们真的不合适。”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你骗子！”

戚芙紧紧地握着双拳，眼睛通红。

“你分明上次答应过我，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有别人的！”

“别这样，戚芙，你的状态很不好，你自己知道吗？”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听说你姐姐回来了，她——”

“你就不能只关心我吗！”

戚芙崩溃道，“我都这个鬼样子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程子衿目光低垂，须臾轻声道：“你先进来吧。”

她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戚芙没接，她放回桌子上。

戚芙环视着整个屋子，目光冰冷，语调讽刺，

“什么喜欢一个人待着，需要自己的空间，不习惯别人碰你的东西，原来不过都只是用来搪塞我一个人的借口。”

程子衿沉默着，心思因为她这一番话变得愈加烦乱，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线，扯不清，理还乱。

她站在玄关处，看着戚芙忽然拿起书架旁的一个小瓶盆栽，狠狠摔在地上。

“戚芙。”

戚芙紧接着疯了一样把三角梅，天堂鸟都推|倒，轰隆声不停，满地散泥和破碎的陶瓷。

“戚芙！”程子衿上前阻止，却被她一身蛮力一并推|倒，侧额重重地磕在茶几桌角上，疼得她全身缩紧，“啊”了一声之后，便以一个侧坐的姿势坐在地面上，无力而沉默地看着对此毫无知觉的戚芙，继续把桌面上的饭菜一次次扔下，砸在地上，声音尖锐而刺耳。

最后，戚芙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件浅紫色大衣上，冷哼一声，

“这是她给你买的吧。”

程子衿没有回答，只是闭了闭眼睛，冷淡道，

“你要砸就砸吧，戚芙，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开门。”

闻言，戚芙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狠厉的笑容，她冲进厨房，用剪刀把那件大衣狠狠剪了个稀烂。

……

夏舞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满屋的狼藉之中，程子衿麻木而冷漠地坐在地面上，一抹鲜血从侧额流到了下巴，还在往下滴，骇人无比。

她先是立刻冲到她面前，检查她的伤口，而后忽然被怀中的人猛的一把推开，摔在沙发上，反应过来时，程子衿已经颤|抖着站在她原来的站位置，而戚芙瞪大着双眼，手中的锅，缓缓脱力落在地上。

“你疯了！”

夏舞起身狠狠推开戚芙，戚芙一个踉跄，几步退到桌边，手臂重心不稳地撑着身旁的桌子。

血液的热度逐渐和冲动一起降下来，她的意识在夏舞一声比一声的关切中清醒过来，像是刚刚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缓缓抬头，程子衿带着血的目光缓缓和她对上。

“对不起……”

她仓惶摆手，嘴唇无意识蠕动，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戚芙，”

程子衿的语气冷漠而坚定，

“你刚刚，差一点，就能要我的命。”

她问，“你想要吗？”

又说，“我可以还给你。”

语气坚决肃穆到夏舞都不禁转头看她。

戚芙已经完全陷入了慌乱，站在原地只是一味地哭泣和徒劳地否认，“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只是，我只是……”

“夏舞，”程子衿转头，看向她，

“帮我拿一下卧室里的手机，好吗？”

夏舞点头，缓缓松开握着她双肩的手，起身去卧室拿手机。

程子衿打了一个电话。

十五分钟后，戚迪风尘仆仆，喘着粗气跑进客厅。

满屋的狼藉震得她说不出话，程子衿坐在沙发上，身旁的人正在帮她清理额头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而她的妹妹，戚芙，呆坐在不远处餐桌旁的地面上，身侧还有破碎的盘子和饭菜。

满地稀碎的衣料，出现在客厅的锅。

“这……”

程子衿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对她说，

“辛苦你来一趟，带她走吧。”

戚迪下意识问道：“我妹这是怎么了，她……”

戚迪刚下飞机没多久，就接到程子衿的电话，让她找个人来接戚芙。她在国外，这几个月和戚芙没见，陡然瞧见她这副憔悴崩溃的样子，简直完全换了一个人，实在是震惊。

然而她刚问完这句话，就看到程子衿平静的面上却露出了一丝冰冷而绝望的味道。

“完了完了，”戚迪暗暗骂自己不懂事，自家妹妹对程子衿死缠烂打甚至误伤过自己的疯狂程度，自己不是没有领教过，于是她赶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面上前把戚芙扶起来。

“姐姐……”

戚芙看见戚迪，已经流干的眼泪再次涌出，委屈也有绝望也有，“她和别人在一起，不要我了。”

戚迪瞪大双眼，心中连连骂这个臭丫头，捂着她的嘴不让她继续出声，一面哄着一面把她往外拖。

拖至门口时，夏舞刚好清理好伤口，正准备收拾药盒，然而程子衿却忽然抬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脖子。

她动作一顿，抬眸和她对视。

程子衿静静看着她，

“……我好疼。”

手下用力，夏舞腿上的力一下子泄掉，整个人由弯腰的姿势忽地跪在程子衿面前，手里还拿着面前，人被她抱在怀里。

戚芙刚好看到这一幕，被刺|激到，用力咬开她姐的手，恨恨喊道：“程子衿，伤害我，我死都不会让你好过的！”

“喂喂喂——你赶紧闭嘴啊，”戚迪紧紧抱着戚芙，不让她挣扎开，而就在这时，身后的程子衿忽然出声叫住她，

“戚迪。”

“哎哎哎，我这就带她走。”

“你应该知道，欠你们家的，我都已经还清了。”

戚迪的背影愣住一瞬，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面上有些尴尬的滚烫，连声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后保证她不会来打扰你。”

戚芙终于被带离，门轰隆一声关上，夏舞的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她的发丝在鼻尖，很香，她好瘦，身上温温热热的，她揽着自己脖子的手，冰凉的指尖，点在自己的皮肤上，酥酥麻麻……

夏舞不知道自己维持着那个跪地的姿势僵硬了多久，只知道每一秒钟都很漫长，双臂悬在半空中，有一种揽上她腰的冲动，又不敢动弹。

即便手臂已经很酸麻，膝盖跪久了很痛，但夏舞还是无意识希望这个拥抱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然而程子衿很快就松开了她，

“抱歉。”

她道，

“刚刚利用了你，我只是想让戚芙彻底死心。”

夏舞嘴角强扯起一个微笑，用自然的语气回道，

“没关系。”

从医院回来，程子衿回到卧室，卧床休息。

万幸额头上的伤口无碍，只不过养好之前都不能沾水和剧烈运动，后背没伤到骨头，但是有一片面积比较大的淤青，需要先冰敷48小时，后续还需要按|摩和外用药膏。

夏舞花了一个多小时把一切打扫干净，又叫了外送送上来新盆，把根系没坏的都移植进去。

那件大衣的碎料最后和打扫完的土一并倒在垃圾袋。

夏舞收拾完一切，悄悄进入卧室，把程子衿身下的冰袋拿出来，换了一个新的，用毛巾裹着，继续敷。

其实冰袋在手里，仍然还是很冰。

不过是她鬼使神差，忽然想要进来看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夏舞脑子里一直挥不去那个拥抱的感觉。

于是就这么站在昏暗的卧室里，站在她的床边，对着她安静的睡颜，凝视了许久。

久到夏舞再次进入那家店中，重新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浅紫大衣，回来站在卧室门前，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在茫然中松开已经握紧的门把手，面上闪过一瞬的空白，不理解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她冥思苦想，最后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

而她的身体先一步回答了她自己的内心。

夏舞的手心缓缓贴近心脏，

那里——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一靠近她，

就跳得好厉害。

[紫心][紫心][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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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5